數十隻雄鷹在遼闊的西傾山上空盤旋翱翔,發出一聲聲清脆的鳴叫,黑黝黝的山體如同巨龍一般的橫亙在大隋與吐谷渾的邊境,靠近洮州這邊的山勢森林茂盛,狹長的森林延綿千里。
這蠻荒之中,人跡罕至,但是羌人也只是居住一些比較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大多數地方几乎杳無人煙。
羌人居於山林之間,與毒蟲猛獸為伍,雖然他們未經教化,但是拿手本事卻是不少,比如馴獸、煉製解毒藥物、編制藤甲、尋找礦藏等等,若是大隋王朝能夠馴服這些人,他們必定可以為大隋的發展添磚加瓦,然而可惜的是,這些純樸漢子、山民一直以來就是酋長獲利工具、一直以來就被酋長用來當作與朝廷談判的武器。
他們生活在封閉的環境之中,對於大隋王朝的瞭解也只是透過大大小小的酋長,他們對於漢人的印象就是“漢人十分奸詐”,至於怎麼奸詐,卻又說不上來,只知道他們用命換來的虎皮、山貨託酋長去與漢人交易之後,換回來的只有少得可憐的糧食和鹽,完全不知貨物的七八成價值都被他們所信任的酋長貪墨了,只要酋長說一句“漢人奸詐”,他們就信了,然後人云亦云的說“漢人奸詐”。
要是有腦子靈活一點的人,膽敢去置疑酋長,觸犯酋長的權威,就會死奇慘無比,而大家也覺得此人死得合理,活該有此下場。
故而時至今日,他們的生活方式、生活習性仍舊沒有得到多大改變、仍舊以酋長為主、仍舊在說漢人奸詐、仍舊在說漢人的朝廷不可信,所以當拓跋寧叢、費聽隆等等大小酋長說要打仗的時候,大家毫不猶豫就跟著去了。
在叢林深處開闢出來的一塊空曠地上,不斷地燃著牛糞馬糞和驅蚊的草藥,籍由煙霧和煙霧的氣味驅散蛇鼠和蚊蠅。雖然氣味不太好,但是至少讓環境乾淨了許多。
旁邊一棟巨大的木樓之中,拓跋寧叢和費聽隆等首領靜靜地坐在那兒。帳篷裡的氣氛有些沉悶,聽著從寨子裡趕來求援的漢子把隋軍大舉到來的情況說完之後,拓跋寧叢默默地揮了一揮手,讓他退了出去。
拓跋寧叢看著蒼茫的天空,神情一片恍惚,一動不動的思考著什麼。
雖然他和費聽隆都成功的從渭州逃回來了,可是帶去的兩萬多名勇士都成了隋軍的功勳,而這些功勳之中,就包括了他的五個兒子、三個女婿,拓跋氏的子弟更是多不勝數。
這些人,一直以來就是構成他掌控党項羌的中堅分子,然而如今,大家都因為他的野心付出生命的代價。
後悔嗎?
他心中早就悔過了,只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兩萬多名青壯的陣亡、隋軍的大舉來犯,不但令党項羌上下哀鴻遍野、人心浮動,同時也動搖了他的權威,大家現在都把這場慘敗歸咎在他們這些酋長的身上,對他們作為和能力充滿了抱怨、怨恨、不信。
當然了,党項羌這場災難確實是拓跋寧叢、費聽隆等頭人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強行加給族中子民的,如今慘敗歸來,他們自然要承擔慘敗帶來的一切後果。
如果是平時的話,他們是可以動用大酋長、酋長的權威,以嚴厲的手段將這些不滿的聲音強行按壓下去,可是此次慘敗,令整個種族的一大半家庭死了兒子、丈夫、父親,已經是怨聲載道,要是他們膽敢強行壓制,這些死去親人的家庭定然跳出來與他們作對,一半族人形成的怨氣,他們根本不敢去面對。
拓跋寧叢長長地舒了口氣,雙手按在膝上,看了看有些低落的酋長們,愴然的說道:“楊集在涼州所執行的‘四等人’政策,就是解決我們這些遊離在朝廷之外的勢力,與其他羌人部落、粟特部落、胡人部落相比,咱們党項羌人口多、實力大,是以成為楊集首選之敵。若是我們敗了,那些小部落自然不敢違揹他的命令,只好乖乖的遵循他的政策,散居到各個州、各個縣,長此以往,大家都會成了隋朝子民,漸漸忘了自己是什麼種,而羌人、粟特、胡人等等種族也將不復存在了。正是這個危機,使我們這些酋長寧願當隋人的刀子,前去渭州埋伏楊集,只要他死了,那麼‘四等人’政策也就不了了之。然而楊集十分奸詐,以火攻之計使我們慘敗而歸。”
“渠帥說得沒有錯,我們是為了党項羌的未來著想,才去伏擊楊集的。”費聽隆接過話頭,沉聲說道:“我們的決定,代表了全體党項羌子民的心聲和訴求,怎奈楊集異常狡猾,使我們慘敗而來。”
這對親家的一唱一和,使大小酋長的神色變得好看了許多,那種濃濃的為党項羌未來著想的使命感,不但讓他們心中的愧疚弱了幾分,而且自己彷彿也變得高大了起來。一個二個都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使剛才那種萎靡頹勢淡了不少。
拓跋寧叢彷彿沒有看到大家的變化似的,依然語氣淡淡的說道:“現在,楊集又把大量軍隊調到洮源縣,其目的自然是對付我們的,看來他不把領地和子民全部佔有是不肯甘心了,大家有什麼好辦法都說一說、都說說咱們現在怎麼辦?”
“我來說一說吧!”費聽隆微微眯起眼睛,向眾酋長說道:“我們不怕打仗,就怕楊集與我們拼消耗。因為他有朝廷為後盾,能夠獲得源源不斷計程車兵、源源不斷的糧食。而我們生活在惡劣的大山之中,根本經不起沒完沒了的消耗,如果跟楊集對峙下去,我們將不戰而潰。”
骨咄支也就道:“最糟糕的是,我們計程車兵都是寨子裡的勞力,如果仗打得太久、拖得太久,將會嚴重影響耕種和放牧,我們的子民將無法生活,到時候必然軍心渙散。楊集現如今步步緊逼,我們已經退無可退了。”
旁邊一個名叫野利沾大酋長猶豫了一下,遲疑著說道:“許多生活在河州、蘭州的羌人寨子,因為接受了官府的安排,他們家家戶戶都有田有地,官府還派人教他們如何種地,他們的孩子也和隋人子弟一起學習漢家文化,這不正是我們世世代代追求的目標嗎?我們要是向楊集求和,並且加入隋籍,自然也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
“是啊!其實我們完全沒有必要打這場仗的。”另一個名叫往利元的大酋長聽得有些意動,隨聲附和道:“只要我們成了隋人,楊集就沒有藉口對我們動手了。我們完全沒必要打這種毫無勝算的仗,更不該為了不可能實現的野心搭上全族人的性命。”
骨咄支惡狠狠地瞪著他們兩人:“楊集大軍來犯,誓要將我們消滅乾淨,現在說這些還有個屁用?”
野利沾冷冷的說道:“我們打又不打贏、耗也耗不過。那你告訴我,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難道非要讓全族上下死絕了,你才甘心不成?”
野利沾看了拓跋寧叢一眼,含沙射影的向骨咄支說道:“我們在內附之初,皇帝不僅接納了我們,還讓官府分田分地、教我們學習漢人文化、教我們學習耕種,朝廷根本就沒有虧待過我們。可是你‘骨咄支’一直牢騷不斷,不但沒有領朝廷的恩情,還挑釁朝廷、進攻寧州。戰敗以後,朝廷也只是將我們遷移到洮州,並沒有半點對不起我們。然而現在呢?我們又如何回報這份恩情的?兩萬多名勇士又是怎麼死的?是你‘骨咄支’膨脹的野心、是你‘骨咄支’狂妄的無知。”
“那又怎樣?”骨咄支怒氣衝衝的站了起來,冷笑道:“我黨項羌與隋朝有不共戴天之仇!昔日在會州城下,數萬族人被殺、數十萬頭牛羊被搶!難道你都忘了嗎?如今你卻告訴我‘求和’、卻要向屠殺我們族人的隋朝臣服,乖乖的做隋朝的狗!”他雙目赤紅的怒喝道:“你根本就不配做党項人!”
“凡事都要講個先後順序,如果不是我們犯忌在先,官府豈能殺我們勇士、豈能搶我們牲口?眼下的一切也是我們自作自受。”野利沾用拳頭重重的捶著膝頭,冷冷的說道:“以前我們不用跟朝廷打仗、不用流血犧牲就可以與隋人公平交易,堂堂正正的用貨物換取所需之物。是你們狂妄無知的野心讓這麼多勇士枉死、讓美好的前景變成一場空。”
野利沾一直給人老好人的印象,這一瞬間爆發出來的磅礴怒意一下子就把酋長們震懾住了,漸顯老邁野利沾就像一頭髮瘋的野狼。
既然捅破這層窗戶紙,他也就懶得再藏著掖著了,目光掠過骨咄支,緊盯著拓跋寧叢,一字一頓的說道:“你根本沒有能力讓大家過上好日子,不然的話,大家也不會讓拓跋赤辭趕到河州;若非皇帝讓你管理大家,我們豈能聽命於你?你身為党項羌的渠帥,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把大家帶向絕路”
他鼓起腮幫子,咬牙切齒的說道:“其他人我管不著,但是我絕不會允許你把野利氏帶向滅亡。也不要野利氏子民再過這種把一口破鍋、一口破刀當傳家寶的日子了,我們要回到以前、我們要和隋人一樣有糧吃、有房住。這党項人,我野利氏不當了。你現在想怎麼玩,自個帶著那幫蠢貨玩兒去。”
勢態至此,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順昌逆亡,如果負隅頑抗,大家都得給無德無能的拓跋寧叢陪葬。所以在這個生死存亡之際,忍無可忍的野利沾不想再忍了,他將胸中怒火傾洩完畢,便毫不猶豫的起身離開。
往利元想了一想,也起身走了;之後又有幾名酋長陸續的離開了。
拓跋寧叢也不阻攔野利沾、往利元等人,只是他此時面沉似水,目光陰冷的望著眾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