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禝被自己嚇壞了。
倒不是害怕自己剛才那句失言暴露了身份——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他怎麼說,怎麼做,都絕不會有人相信,他秦禝居然不是大夏人。
嚇到他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要謀劃天下,書寫春秋。怎麼就這一件鬥牛服,就讓自己失態到這個樣子?簡直是得意忘形了。
官場的核心即是對權力的崇拜和追逐。縱觀歷史,多少有志之士,起初只是把追逐權力,作為一展胸中抱負的手段,然而一登廟堂,在官場之中浸淫日久,便不免把當初的理想漸漸忘卻,轉而把權力本身和它所帶來的榮耀,當成了終極目標。這樣的一杯美酒,一經品嚐,便少有人能夠逃脫它的誘惑,往往就會沉湎其中。
作為一個讀史的人,這些道理,秦禝何嘗不知?只是“當局者迷”這句話,再不錯的。他由一個不知權力為何物的學生,穿越到這個年代,出生入死,幾經奮鬥,終於成了足可睥睨一方的大員,又驟然獲得如此稀罕的嘉賞,心旌搖動,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白沐箐無意之中的這句話,卻宛如當頭棒喝,啪的一聲將他打醒。呆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那副得意的神情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雖則愁眉苦臉,但心中卻已經神思清明:這杯酒,身在官場上。卻不得不喝啊,但只是要時刻警醒。萬萬不要醉死在裡面了!
白沐箐見他的臉色陰晴不定。不由得奇怪,問道:“方才還好好的,怎麼就不高興了?”
“不高興?我沒有不高興。”秦禝楞了一下,知道她誤會了,展顏一笑,說道:“沐箐,我要多謝你。”
白沐箐卻不知道自己剛才的一句話,對秦禝來說價值萬金。見他笑了,這才放下心來來:“多謝我啥?伺候你穿穿衣服,還不是平常事體。”
這是說不清楚的事。秦禝搖搖頭,看著鏡子裡的白沐箐,問道:“沐箐,你看這一身錦服,好看不好看?”
“好看啊,要不大家怎麼都來給你道喜呢。我在申城裡,沒見哪一位老爺大人。穿過這樣的官服!”
他仰起臉來想了想,接著說道:“現今的朝堂上,只有三人,得過這樣的賞賜。現在我得了,你高興不高興?”
“喲……這麼稀罕。”白沐箐抿嘴一笑,“你高興我就高興。”
“唔……說起來,還有更好的,那可就是蟒袍了,那可是就是隻有王爺們才能穿戴的袍服!不過朝廷上也不是沒有賜過蟒袍給大臣。”秦禝一邊看著鏡中的美人,一邊微笑著說,“我去掙一件回來給你,好不好呢?”
這一回,白沐箐卻不說話了,咬著嘴唇,連臉色也都變得有些發白,沉默半晌,堅決地搖了搖頭:“不好!”
咦?秦禝原本是逗她開心,此刻見了她這樣的表示,不免奇怪,問道:“怎麼不好?”
“上一回,唐冼榷來打申城,你手下那些兄弟都不在,你就帶了幾百個縣役,去跟他拼命……”白沐箐顫聲說道,“我坐在後衙,就像坐在火上烤,心裡別提有多擔心。可是見了別的人,還得裝得跟沒事人一樣。”
原來是為這個。秦禝心中歉然,回過手去,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這一回,你去前線打仗,我在房子裡,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著。生怕傷到了你……不過我又想,你是好人,菩薩一定會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來。”
說到這裡,想想那些日子裡心中的煎熬,不由得眼圈也紅了。秦禝想不到她一往情深,乃至於此,拉了她的手,柔聲安慰道:“我這可不是回來了嘛。”
“回來是回來了,可我知道你總歸還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自己不是說,要去掙一個蟒袍?哼!”
“我打仗,從來只打勝仗,你該高興才是。”秦禝笑嘻嘻地說,“不打仗,怎麼能立功?不立功,怎麼能升官?”
還有一句話不曾說——不升官,我所圖謀的大計,又從何談起?
“你打了勝仗,立了功,升了官,若說我不高興,那是假的,可我是在替你高興。你是二品的上柱國也好,是從前的那個七品縣令也好,在我心裡面,也沒有什麼分別。我也不要你再去掙什麼蟒袍,也不管什麼官爵,只求你平安無事,那就……那就比什麼都強。”
秦禝見她感傷,有意要逗她開心,“沐箐,你這是捨不得夫婿我了?”
“什麼夫婿……什麼的,”白沐箐果然紅了臉,低聲道,“你又來瞎三話四。”
“我這次要去打蘇州,是去替你報仇——不為江山,只為美人!”秦禝乾脆賣個乖,環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懷裡來,小聲笑道,“勇王去救天京去了,剩下唐冼榷盤踞蘇州,我不去打他,就只好等他自己慢慢老死,那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用轎子把你抬進我的府中來?”
白沐箐的舅舅,是死在唐冼榷手上,她曾發過誓,唐冼榷一日不死,自己便一日不談嫁娶之事。然而聽到情郎說要為了這個緣故,率兵遠征,蹈身於險地,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卻不是自己害了他?
“有你這一句話,足夠了。”白沐箐依偎在他懷裡,喃喃說道,“我想過了,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要什麼名分了,你……你不要去了,我今天……便交給了你……”
秦禝再也想不到她會說出這一番話來,又是感動,又是心疼,不由將抱她的雙手,又緊了一緊。
“沐箐,這是許過誓的,不怕菩薩怪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