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官場的規矩,只有欽差宣旨,或者上官到府,才會中門大開,這叫硬進硬出。趙定國的本官只是湖州衛軍統領,雖加了建州刺史,但是終究還沒有到任,在秦禝的面前,仍算下級。此刻身為龍武軍統帥的秦禝,大開中門,親率十餘位官紳降階迎候,自然是為了對這位江南名臣的風骨,表示格外的禮敬。
人到此時,不能不動情,趙定國這位深沉峻刻、鐵骨錚錚的漢子,甩開沈繼軒的手,拖著一條傷腿,在眾人矚目之下,一瘸一拐地行到秦禝面前,不去理會在一旁激動得面容扭曲的叔父趙浩浜,亦不待秦禝伸手相扶,雙膝一跪,納頭便拜。
“秦帥,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遠初兄,不敢當!”
趙定國臉上兩行清淚,當街一跪,讓秦禝心裡頗為感動——看來沈繼軒所言不虛,此人果然是個重恩義的漢子,拿黃三才換他回來,沒有做錯。他雙手將趙定國攙扶起來,讓他與眾人見了禮。
“嗐……嗐……遠初,這是怎麼說的……”趙浩浜卻不像秦禝那麼把持得定,握了趙定國的手,打量著自己這個胞侄,哽咽得不能成語,“你的腿……”
“二叔,不妨事的。”趙定國度過了最初的激動,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大不了以後拄一支拐,照樣可以替國家出力。”
就這樣亂哄哄的熱鬧了一陣,趙定國才由秦禝的親兵攙著,進了衙署,在花廳中坐了,跟著便有聽差奉上熱茶,還有一盅熱氣騰騰的燉湯。
“遠初兄,這是專門替你準備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和山貨一起燉出來的參湯,最補元氣,你先喝了,咱們再慢慢聊。”秦禝笑著說,堅持讓趙定國把湯喝完。
恭敬不如從命,趙定國只得道聲失禮,端起來先喝一口,卻覺味道鮮美異常,不由讚了一句:“這湯倒是我們湖州人的做法。秦帥府上的廚子,是湖州人?真是好手藝。”
“唔唔……說起來……倒是一位杭州姑娘。”秦禝不料他問起這個,支支吾吾地答道。湯是他請白沐箐特意準備下的,自然好滋味。
等到把湯喝完,兩人才切入正題。一路上,沈繼軒已經把目前的局勢。仔仔細細地向趙定國說了一遍。因此要談的。主要是日後的打算。
“遠初兄被俘之後,朝廷屢次命曾大帥,加意查訪你的下落。及至打聽到你被關在蘇州,也曾命設法營救,沒想到倒是小弟僥倖立了這一功。”秦禝感慨地說道,“我來替你準備公館,遠初兄請好好將養幾天,未來的去向。想必朝廷不日就有恩旨。”
“謝謝秦帥,我住在二叔那裡就好,不用再多費心了。”趙定國急於說的不是這個,“我聽劉松巖說,秦帥的兵,只用了不到半天工夫,就打垮了黃三才?”
“我們守了一個月,大約隋匪的心都已經懈怠了,出其不意罷了。”
“秦帥何必過謙?我跟黃三才是老冤家,知道他的實力。”趙定國搖了搖頭。“這不是出其不意就能做到的事。”說罷,頓了一頓。熱切地說道:“湖州的隋匪,我知之甚深。秦帥手握這樣一支勁旅,若是兵鋒南指,則湖州一帶,必定可以勢如破,就連杭州,也未必不能打破!”
秦禝見他才出囹圄,就有這樣的精氣神,就想稱兵去找隋匪軍報仇了,心下倒是滿佩服的。只可惜他所說的,跟自己預定的路子,對不上。
“遠初兄,我倒不是以鄰為壑的人,不過我聽說肖棕樘大人在南邊打得不錯,”秦禝微笑道,“肖大人文武全才,自然是要經略全域性的。”
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以肖棕樘的雄心,自然是視南方諸州為禁臠,因此龍武軍並沒有南下的打算。
在秦禝來說,關注的並不是南下,而是趙定國這個人。他有才華,能幹,現在又有了在隋匪淫威之下“堅貞不屈”的大名聲,用得好了,將來可以發揮很大作用。他見趙定國臉上微露失望之色,不免要再多說兩句。
“我到底是蘇州的官兒,凡事也還要看看刺史大人的意思。對了,李紀德那裡,遠初兄也該去打個招呼才好,我等一會派人,送你過去。”
趙定國拱拱手,表示承情:“秦帥,這些我理會得,是我孟浪了。說起來,肖棕樘和李紀德都是曾大帥幕府裡出來的,論才能自然是人中龍鳳,若是論起氣量格局,就不見得高明到哪裡去,更不能跟秦帥相比了。以後若是有什麼能幫到秦帥的地方,請儘管吩咐。”
趙定國說得直率,秦禝嘴上謙遜,心裡卻受落了。只是第一次見面,還不到招攬的時候,只要微微露一點意思,也就夠了。
“朝廷如此看重遠初兄,自然是要大用的,你的去向,也自然要以朝廷的旨意為準。小弟日後要借重的地方一定很多,只盼到時候,遠初兄不要忘了小弟才好。”
朝廷對“二次申城大捷”嘉賞的旨意,也已經頒下來了。
現在整個申城的文武官員之中,品級最高的人,現在是梁熄——他以龍武軍統領的身份,已經加授了歸德大將軍,成為從三品上的武官。李紀德也不過是四品刺史。
張曠和鍾禹廷,一個授了從三品下的歸德將軍,正四品上的明威將軍。龍武軍的其他將領,亦都各獲懋賞,品階各有升遷。
得脫牢籠的趙定國,朝命亦是溫言嘉慰,讓他就在申城將養身體,待復元之後,還要另加任用。
對秦禝的賞賜,朝廷更是煞費苦心。有李鴻章在,他的官秩不好壓了過去,給了一樁極為光鮮的賞賜,立刻便轟動了申城,這是以他御前侍衛的身份獲得的——賞鬥牛服一件。
這鬥牛服因服裝的紋飾,都與皇帝所穿的龍袞服相似,本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內,在朝制中只有位列三品以上的高官可以蒙恩特賞的賜服。獲得這類賜服被認為是極大的榮寵。
秦禝心想,這樣的“恩寵”,現在哥也分上了一份。他在衙署之中,接受眾人的祝賀之時,表現得異常淡定,口稱天恩,沒有絲毫張狂失態的狂喜,人人看在眼裡,都暗暗讚一句:真是大有名臣風範!
然而等他回到後院,尾巴便露出來了——到底是年輕人心性,驟然中了這樣一個大獎,哪有不高興的道理?於是在西廂房裡,由白沐箐伺弄著,幫他穿戴得整整齊齊,看著鬥牛服上的錦紋,顧盼自喜。
“別說啊,這官制的賜服,還真是有點意思。你們夏人的手藝不錯啊”故作矜持之中,有按捺不住的得意。
“你們夏人?”白沐箐迷惑地問道,“說的你好像不是夏人一樣。”
這一句話,有若雷亟,不僅問得他張口結舌,而且讓他從沉醉之中,遽然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