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忙於軍務,確有失察之罪。”秦禝先認一個錯——總不能說自己一點錯也沒有,否則不就變成兩宮太后和中樞上大錯特錯?
“你不要避重就輕,什麼‘失察之罪’?”一旁的薛穆忍不住了,“現在問的是你‘縱容南越商人’的罪,這叫失察?”
秦禝還沒來得急說話,陳繼潯已經把臉一沉,說道:“薛大人,請你自重!”
“是,是。”薛穆把身子一躬,不敢說話了。
“回皇上的話。”秦禝從容地說,“下官一經發覺,立刻令南越商人停並對洋商責以大義。該其亦自知理虧,已經建好的港口,所需的所有物品並工價銀子,允諾全數報效,並不要朝廷有一分一厘銀子,求皇上明鑑。”
這麼一說,等於南越商會報效了將近三萬兩銀子,豈不是反而甚有功勞?眾人均大感意外,暗暗都鬆了一口氣,只有薛穆和徐晉牟,明知他滿口胡話,卻一時又挑不出他什麼毛病來——就算挑得出,剛才在陳繼潯那裡已經討了一個沒趣,也不敢再做抗聲。
“既是已經徵用,似乎該妥善入庫才是,”陳繼潯沉吟著說。
“回陳大人的話,既然利權在我,這些商人所有的海船,確是有用之物。”秦禝知道已經過了一關,話說得愈發流利,“其時隋匪已將大軍壓境,總以保住申城為第一要務,他非所論。這是皇上曾經指示過的。”
“皇上……有這個話?”陳繼潯一副愕然的樣子。
“去年十月裡,龍武軍出京之前所頒的那一道上諭,說‘凡於軍務有利之舉,準該員便宜行事’。”秦禝先恭恭敬敬地背了一句聖旨裡的話,才接著說道,“我這個,不知算不算是‘便宜行事’?。”
一堂皆靜。
陳繼潯默然半晌,緩緩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倒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了,這些話,我回京以後,自然會如實奏明。”說罷,將手一抬:“秦大人,請起來吧。”
這就問完了?薛穆和徐晉牟面面相覷,心知這一下得罪了秦禝,如果不能辦出個起倒來,異日若遭他的反噬,則又如何?只得硬著頭皮說道:“陳大人……”
陳繼潯卻沒有象方才那樣辭色俱厲,而是略帶了一絲抱歉似地說道:“我奉旨問的,只是‘縱容南越商人’的罪名,現在既然沒有縱容的情節,別的事,就不在兄弟的職責之內了。兩位若是有話,不妨寫成稟帖,或者寫成摺子,我可以一併妥為帶上京城。”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薛徐二人,滿以為陳繼潯是要來重辦秦禝的,哪裡想得到他的臉色變得這樣快。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話說?
“陳大人,你的公事既然辦過了,我們該替你洗一洗行塵——就由秦大人盡東道之誼好了。”明明有理有據的事情辦成這樣,薛穆的心裡就像吃了一隻蒼蠅,窩囊透了,只得強笑著說道,“我和秦大人並無芥蒂,彼此都是為了國事,想來秦大人亦不會掛懷。”
“薛大人說得是,總是靠了有這樣一個機會,才替我洗清了冤屈,秦大人不敢稍有怨望之心。”秦禝的態度,依然恭謹,話也說得極誠懇。
他這麼說,薛穆和徐晉牟也只能這麼聽,連著陳繼潯在內,幾個人各懷鬼胎,都是隔了肚皮做功夫。到了中午,席設老宴春酒樓,算是替陳繼潯接風,幾杯酒吃下來,大家有說有笑的,漸漸便把方才尷尬的氣氛沖淡了。直到酒足飯飽,陳繼潯告乏,大家才散了席,各自回去休息,準備明天一早,送欽差上船回京城。
新的衙門已經選好了,只是還在略作修葺,因此秦禝仍然回了縣衙。縣衙已經解了封,卞寧跟幾個電報員倒是還好——上午在欽差行轅裡的一幕,訊息早已傳了回來,既然秦禝無事,縣衙當然也就平安無事。秦禝略作勉勵,進了簽押房,等僕人替他泡好了新茶退出去,便攬著一杯清茶,呆呆地想著心事。
就這麼坐著出了一會神,忽然搖搖頭,笑了起來——薛穆和徐晉牟這兩個王八蛋,沒來由的就要把自己往死裡整,居然還敢說讓自己“不要掛懷”!
也不光是這兩個,還得加上一個吳煋,若是沒有他,接受南越商人好處的事他們決不能打聽得這樣清楚。這一回,若不是靠了陳繼潯這個自己人夠交情,肯撐腰,只怕就會有大麻煩——雖說自己新立大功,決不至於因此獲罪,但一通嚴譴是少不了的。大傷面子和威信,
行,咱們走著瞧。
然而這兩個人,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雖然不能確知,但多少也能猜到幾分。何大人的事算是一層,上一次軍事會議,削落了他們的面子,算一層,或許還有……白沐箐?
想到白沐箐,心中一動,看看窗外的天色將黑,開啟桌旁的小保險櫃,取出三千兩銀票,想一想,又添了二千兩,拿一個封包裝好,揣進懷裡,這才喊一聲:“來啊”,便見吳椋聞聲跑了進來。
“去跟白沐箐姑娘說,她操辦了梁熄的婚宴,辛苦得很,”秦禝仰著臉交待道,“就說我說的,這三天不許她下廚,好好歇一歇,今天我也不在後院用晚飯。”
“諾。”吳椋答應了,又問:“爺可是要出去?我這就吩咐他們備轎。”
“不用官轎,叫他們弄頂兩人抬的小轎子,讓吳椋換便裝,一個人跟了我去就行。”
一頂兩人小轎很快便備好了,秦禝一身青衣小帽,上了轎子,又伸出頭來,小聲向跟轎的吳椋說:“到欽差行轅。
這一次,果然跟昨天的境遇大不相同,到行轅院外通報進去,立刻請進,陳繼潯站在廳門裡面,親自迎接:“秦大人,我等你多時了。”
“陳大人厚義,何以為報?”
秦禝說著就要行禮,卻被陳繼潯一把攙住了,笑道:“咱們不鬧這些虛文,來來,到屋裡坐。”
陳繼潯所住的,是東邊最大的一套房。進了門,陳繼潯先請他“升炕”——脫了鞋子,坐在床上的一張小炕桌兩邊,跟著便有聽差抱來兩床毛毯,替兩人把腿腳圍住,又端來一壺滾燙的熱茶,一個極精緻的煙盤,放在桌上,拿起那支玉白的象牙煙槍,替兩位大人在燈上打煙泡。
等到裝好了煙,陳繼潯將手一讓,先請秦禝。秦禝搖搖頭,笑著說道:“陳大人請自便,我卻享不來這個福氣。”
“那我就不客氣啦。”陳繼潯接過煙槍,深吸一口,閉目不語,半晌沒有動靜。秦禝已經開始擔心他是不是憋死了,才見他緩緩地從鼻孔裡把煙噴了出來,悠悠不絕,面上是一副享受至極的神情。
“這玩意兒,不是什麼好東西。”陳繼潯喝了一口熱茶,笑道,“不過這點癖好也戒不去,無可奈何。”
由這開始,兩人互相問了家裡人好,說了一堆言不及義的廢話。旗人多禮,這是免不去的一道應酬,秦禝耐著性子應付過去,陳繼潯才揮手讓聽差出去,切入了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