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室內一片安靜。
陸華亭的眼睫一下一下地顫動,眼前黑暗的牢房,與夢魘中青山綠水不斷地交疊。
七歲前,他和懷遠其他孩子一樣,行走于山林間,叉魚捕獵,過漁樵生活。
自然,最嫻熟的還是煎藥、看火。失去長子後,陸婉受了打擊,開始纏綿病榻,對陸華亭的期許,不過是常伴身側,平安長大而已。
阿孃常說,他阿爺孟光慎給李家幾個小郎君做先生,便是為了艱難地養活一家人,因此她對李灃的賞賜感恩戴德,卻從不花用,悄悄地儉省下來,給他攢著。
揹著竹簍行走山間時,他從不覺得自己需要什麼前途。
孟光慎給李玹他們授課時,他偶爾站在窗外旁聽。
李煥被罰站外間,和他搭話,叫他代寫功課,翻看他代寫的功課時,吃驚地說:“你怎麼什麼都會呀?我怎麼就不會呀?”
陸華亭但笑不語。
因為這些東西,對他很簡單。若能換成銀兩,再好不過。
後來孟光慎發現他旁聽,便走出來,將手搭在他肩上:“七郎,你阿孃離不了人。阿爺忙著授課,你若是再亂跑,你阿孃的藥沒人看,病情加重,都是被你連累的了。難道你想如此嗎?”
他望著孟光慎,搖搖頭,返回家中。
人都說他的阿爺是個溫和儒雅的人,包括阿孃。
他有不同的感覺,又難以形容。是以父子之間,並不親近。
孟光慎應也有所感覺,所以很少與他說話,只當他是家養的貓狗,角落的一株草。
後來,陸婉在寺中抽到他的短命簽。增珈法師說,他命中帶煞,若不積德行善,短命的命格便無法破解,令他阿孃憂心不已。
孟光慎將他送去寺廟中修行。
自此他做了增珈法師的徒弟,晨起時隨眾多小僧一起誦經撞鐘,夜晚擦洗佛像金身,平日收殮餓殍。增珈法師為他撫頂,待他如慈父般關懷,他便也恭敬垂首,將師父贈下的檀珠戴在手上,不曾取下。
他本以為,這般無趣但平靜的日子會持續到及冠時剃度,再持續漫長的一生。
直至楚國戰亂,李家人招兵買馬,開始四處舉事。陸婉因有孕體弱,留在懷遠舊宅,他回家照顧母親。在那件小小的瓦房當中,他發現了牆角暗磚,其中藏著大兄的血衣,嗅聞之下,似有引獸的香料氣息。
陸婉醒時,他便為阿孃奉藥;趁陸婉睡下,他敲遍家中每一寸牆壁和地磚,發現了孟光慎的書房,與謝氏貴女多年往來書信尚有一二封,未曾銷毀,昭示了阿爺的另一重身份,原來他離開長安之前,與謝氏已有婚約。
前因後果,無師自通地在他腦中鋪陳開。
地下書房,藏匿著富可敵國的私庫。
而床榻上,陸婉的肚子隆起,身上蓋的,是打滿補丁的薄被;桌上擺的,是最廉價的藥物;手邊放的,是用以補貼家用的繡布;床下藏的,是為兒子與丈夫攢下的銀兩。
正因陸婉渾然不知孟光慎身份,成了完美的掩護。此前她身為李玹、李煥的乳母,三度隨李夫人進宮,與昌平長公主對話領賞,昌平公主都未曾想到,自己天涯海角尋覓的陸家逃犯,就藏匿在李家做教書先生,正是這年輕貧寒的乳母的丈夫。
為今之計,他唯一能依靠的,似乎只有師父。
於是,陸華亭翻山越嶺回到寺中,將此事告訴了增珈法師。
增珈法師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然而再醒來時,頭暈欲裂,眼前黑暗狹小的空間幾乎令人眩暈。外面是齊聲而無情的誦經聲,他終於意識到他在何處。
他在棺槨中。而外面的聲響,是僧人們每次斂屍後所進行超度儀式。
答案很簡單,增珈法師也是孟光慎的人。
棺槨之外,圍站著一圈僧人。他們抵掌頌念,嘴唇一張一合,因火把的炙烤汗流浹背,聽任那棺槨當中發出拍打掙紮的聲音。增珈法師主持這驅邪儀式,他流下了一行清淚,將火把投擲在了棺槨上。
在火焰燃起的瞬間,所有人發出了驚叫。
那燃著火焰的棺槨居然被破開了。那少年如鬼魅般爬將出來,所到之處人人奔逃,他掰下斷裂的木條,向上刺穿增珈法師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