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江湖兒郎江湖死。”
臨別時,風老頭特意跟楊六郎說了這兩句話,並朝楊六郎身後的騾車抬了抬下巴。
騾車裡是目盲老嫗,歐陽寧城的老孃。
風老頭孤獨地趕著騾車北上,車上裝著燕南飛的屍體。春天應該是萬物生髮的季節,風老頭此後的人生,恐怕再也沒有春花秋月了。春暖花開燕北歸,燕南飛卻死在春天裡,其實是早已死在燕子寨那場血腥殺戳裡。
騾隊的人繼續南下,過了漁陽,楊六郎便與騾隊分道揚鑣,棄車換船,沿著大運河直下。
楊六郎在船上,一路給這個目盲的額娘講運河兩岸所能見到的阡陌田野、花紅柳綠、鶯歌燕舞、草長鳶飛、書生仕女、河工挑夫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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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南望和二百個弓馬嫻熟的項羌武士,護著一架寬大的馬車往南院治所巴音朝魯行進。
草原已經翻綠,但未到風吹草低才見牛羊的茂盛樣子,隔三差五能見到一簇簇野花,把一張綠色的大毯子,點綴得更加生機勃勃。
做了一年的牧民,經過了一年的休養,耶律南望本來已經魁梧的身形更加雄壯,剃髮留須,面龐被草原的日頭曬成了赤紅色,一口項羌語,已經無人會認為這個項羌大漢與一年前的英武儒雅的南院大王有半毛關係。
耶律南望坐在馬背上,曬著春天的日頭,全身放鬆,昏昏欲睡。恍惚間,又看到了另一隊人馬,也是在這樣的春天裡,護著一輛寬大舒適的馬車,從北往南而去。
那時,耶律南望名字還叫耶律無妄,還是個孩子,坐在車裡,被耶律宗壽護送到南朝的大梁城為人質。
二十一年前,南北兩朝都打累打煩了,在澶城這個地方,締結了南北和議。年幼的耶律無妄,作為北庭大可汗的嫡孫,未來汗位的有力競爭者,被送入南朝大梁城作為質子。當然,南朝大頌也送了一位貨真價實的嫡出皇子到北庭為質。
南朝大頌死要面子,待耶律以賓客禮。在耶律無妄為質的五年時間裡,不僅為耶律無妄找了一間好學校,安排了幾個好老師,還讓他到處去遊蕩見識。聽說南朝送到北庭的那個倒黴蛋皇子,每天就是放羊和擠奶。
一個從來只知道之乎者也的半大小子,突然間要天天雙手擠奶,這事耶律南望每每想到,都要忍不住大聲笑出來。想出這損招的人,正是他名義上的祖母肖氏。
到了南方,耶律無妄才知道什麼叫做綿繡江山,什麼叫做人間繁華,理解了那位祖宗為什麼讀了“三秋桂子,十里荷香”的南朝詩句後,就馬上跳腳起來發兵攻打南方。
老天太不公,換了他耶律無妄手握一朝兵權,也一定會幹這樣的事。
大梁城裡的春天,煙枊滿皇都。一個普通文人書齋的春季,花瓶和案頭,就變著樣子插擺了花枝,臘梅、山茶、桃花、杏花、桃花、水仙……,比耶律無妄在北庭王帳裡這麼多年見到的花卉加起來都要多。
大梁城裡南薰門的御道、州橋兩旁樓臺的飛簷斗拱、胭脂巷裡燈紅酒綠、大內裡金碧輝煌的宮殿等等,都讓年幼的耶律無妄目不暇接,心神醉迷。
那年也是在初春,來到杭州短住。
每天清晨天色微明,客棧樓下的巷子裡,就響起了一個脆生生的叫賣花枝花朵的童聲。有一次夜雨朝停,屋內氣悶,便起來開啟窗戶,空巷子裡,一個身著陳舊的碎花衣裳的女童,挎著一隻籃子,沿街叫賣新鮮潔白的杏花。
多年之後,耶律南望對那個女童乾淨清透的眼眸還記憶猶新,還有她清冷的晨風吹得微微發紅的臉頰,多像現在的小女兒山雀。那女童眼眸裡,映著的是朦朧的江南煙雨和潔白的杏花,女兒山雀眼眸裡,映著的是高遠的藍天白雲和寬闊的草地。
耶律無妄在南朝最後一年,是在軟糯的蘇州度過的。
也是仲春,梅雨把整個江南都洗得清爽怡人,溼漉漉的蘇州像一位出浴的少女。
逼仄的青衣巷裡,一位少女頭戴著桅子花,身著青青的衣裳,白藕似的手臂上戴著一隻青青的手鐲,擎著一把青青的油紙傘,嫋嫋亭亭地走在石板路上。
這就是耶律南望對蘇州最深刻的印象,少年時無數次深夜反側,以及成家立業之後的偶爾夢迴江南,那位青衣少女,就這樣在似睡似醒間向他走來,眼眸裡如煙如霧,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