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嫗平穩地睡著,雖然風燭殘年,臉上溝壑縱橫,但年輕時的面形和五官輪廓還是依稀可見,曾是個美麗的女子。
楊六郎心裡嘆了一聲,老伍長好福氣,就是狗日的不好好珍惜。否則,平時喝酒吹牛,怎麼不提起婆娘孩子。
一個神智不是十分清醒的老嫗,怎麼會是心懷叵測做過斥侯諜子的楊六郎的對手呢,何況還加上幾聲讓人方寸大亂的額娘,在大雪紛飛的三四天苦中作樂的光陰裡,在矜持羞澀和咬牙切齒間,把許多舊日時光,都傾倒了出來。
那些幸福憧憬和辛酸煎熬,填了滿滿一屋子,讓楊六郎無立足之地。
老嫗寶娥那時還是寶娥小姐姐,儘管已經從大觀樓裡退了出來,但仍有許多王孫公子成日圍著團團轉。寶娥小姐姐卻只對那個從南邊來的身無分文的浪蕩子歐陽叔良青眼有加。
寶娥帶著歐陽叔良回去村子裡,建了一座大木屋,以為此後今生,就像許多戲裡所演的那樣,男耕女織,舉案齊眉,平靜度過一輩子。
的確度過了三四年的幸福時光。那時歐陽叔良在剛開春冰雪未完全消融就笨手笨腳掘地耘田,修繕籬笆。夏天帶著她去小溝渠裡斛水捉魚,夜晚就帶著她去捉知了牛回來炒著吃。秋天一起去去村頭油坊炒豆做豆餅炸油,舉著大錘打楔子滿身犍子肉的身子,總讓人瞅了晚上睡不著。冬天第一場雪下來之前,歐陽叔良就劈好了整個冬天和來年春天要燒的木柴,大雪下來,兩人就窩在屋子裡哪也不去,一天就熬一大罐粥,餓了就吃,不分晝夜時辰,有時候,歐陽叔良消耗過多,一天就要吃二三罐粥還真嚷嚷肚子餓。
後來,不安分的歐陽叔良,開始隔三差五到周邊的地方遊蕩,但每次時間不長,也按時回來,遊必有方,按期而歸。後來,遊蕩的地方越來越遠,在外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
寶娥以為兒子歐陽寧城的出生,就能拴住男人不安分的心。可惜,又只拴了三年。然後直到兒子十歲,歐陽叔良才再次回來,不知給兒子灌了什麼迷魂藥,四個月後,把兒子也一起拐跑了。此後,大約一年一次,都是兒子獨自回來小住一兩個月後,又離家遠行。
一個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女人,一個被丈夫嫌棄的女人,一個連兒子也不怎麼願意相守侍奉的女人,在自家男人離家的日子裡,村子裡的女人們總是在背後指指戳戳,而男人們遇見了總是以一種要生吞活剝的眼光來審示上下。到了後來,村子裡的男人和女人都越來越肆無忌憚,養的羊不見了,田裡的高梁莫名其妙倒下了,屋門上新出現的刀斧斬痕等等,直到一次,已經長得虎背熊腰的兒子回來,提著根木杆,連拆了村子裡幾戶囂張人家的房子,才沒人敢做那些出格的事,但背後的各種惡意陰損,仍然層出不窮。
老嫗的眼睛是去年瞎的。這些年來,不知生了多少氣,流了多少淚,大約是傷了肝經,牽連著眼目越來越不好使。兒子歐陽寧城前年不回,去年也不回,更忍不住思念流淚,積鬱傷肝,眼裡的淚腺也枯竭了,眼球無水滋潤,便如同拔出土地的禾苗,不瞎才怪呢。
過兩天就該除夕過年了。南北對峙二千年,風俗人物,卻越來越近。
村子裡其他人家,都是忙忙碌碌,掃除、殺豬、和麵、貼春聯等,一派熱鬧的景象。
人們看見那棟已經好些年沒有生氣的大木屋,忽然生動了起來。
老嫗寶娥家那個像熊瞎子一樣高壯的兒子回來了,三年不見,身形似乎高大了一些,拎了一把大刀出了村口就斬樹,拖回來劈了一大堆木板,連夜就把一間吱嘎作響的木屋修結實了,屋簷下還整整齊齊堆滿了木柴,第二天,拿了銀子,誰家殺豬,就跟人家買肉買面,給錢人家幫忙包成餃子,還找到村裡私塾先生,扔出一錠銀子換了一副大大的紅紙春聯和福字。
這種情景,好多年不見了,寶娥兒子看來掙了大錢,但人也沒什麼變化,還是那股冷冷淡淡,不拘言笑的性子,連砸銀子的動作姿勢,都沒變。嘖嘖。
屋子裡已經煥然一新,老嫗精神很好,面前的碗裡盛著熱騰騰的餃子,一口咬開,香氣撲鼻。
歐陽寧城,知道你再也回不來陪你老孃了。
老伍長,你這狗日的,獨獨這事,我還真瞧不上你。
還好,今年有我楊老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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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波府楊家的除夕夜還是一樣,楊珍珠在白茶園陪著老太太坐在火盆邊守歲,一隻壯實的黑貓綣在老太太腳邊打著呼嚕。
以前的除夕夜,兩人都會念叨著西北那爺兒七個,老爺一年操勞了多少邊事,頭髮鬍鬚又白了不少吧,老大老二老三的鬍子得該有多長怕是趕上他們爹了吧,老四白面書生的樣子有沒有變化,老五早就打不過老六了該服氣了吧,老六會不會又犯了軍規吃了軍棍,不會臨陣招了個番蠻婆姨吧。天波營裡那三千人,今夜除夕,得又有誰都喝醉了呢。
今年兩人嘮來嘮去,都是些別人的東家長西家短的芝麻綠豆事。
薛延春芽的宅院裡,春聯、窗花、門神,能貼的都貼上了,春芽和老嬤嬤兩個,紅襖紅被紅棉鞋,都跟新嫁娘一般了,廚房裡的肉米麵菜和餃子,樣樣都齊備著。可整個宅院就是冷冷清清,沒有一點過年的氣氛。
春芽坐在窗邊,怔怔看著窗外大雪紛紛。
老嬤嬤心裡長嘆一聲。
縱使是藏汙納垢的清絕樓,在除夕夜,還是關了門,在大廳裡熱熱鬧鬧擺上八九桌,梁大先生還會和大家一起吃個年夜飯,一人發二兩銀子的紅包,吃完飯後,還一起放鞭炮,就由那些未曾迎客的清倌人點炮,預示一年更始,生意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