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後算賬!”潘太師一邊把棋子掃歸棋盒裡,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望著潘太師跨出門口的背影,張夫子才回味過來,心裡罵了一句“潘狗屎……”
當兩人還是小張和小潘時就已經熟識了,小張總是對小潘的好運氣羨慕妒忌恨,當著面也叫“潘狗屎”,意思總是一個人踩全了狗屎運。
小張的綽號當然是“張犟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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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先生和潘太師想起的,是同一個人,楊家老六楊昭烈。
那時楊老六才十四歲,正是少年人最囂張跋扈的年紀。
大梁城羅城與內城之間,是許多牛馬販子、打鐵蠻漢、砍柴擔水苦力、暗娼窯姐等下賤人落腳聚居的地方。街巷歪歪斜斜,雞糞狗屎滿地,便溺汙水橫流。這裡的人,男男女女都如那雞狗一樣的泥地裡刨食,粗鄙不堪,根本沒有教化王法,以致那遊手好閒的地痞流氓橫行鄉時,禍害街坊,魚肉一方。
梁門附近就有兩個潑皮兄弟,自小死了爹媽,沒有管教,靠著鄉親街坊們的殘羹剩飯和舊衣破被,有一頓沒一頓的長大起來,卻不知感恩圖報。長得五大三粗,不作營生,整日裡在街巷裡閒蕩,靠欺負街坊搶吃搶穿過日子。更不用說,對看不順眼的人和物,無端端的便一頓拳打腳踢,人物俱是打得稀爛破碎方才罷休,這些年來,打傷打殘的,也不計其數。
更可惡的是,這兄弟倆還好色如命,彷彿色鬼投胎來而,大白天的,在街上瞅見稍有姿色身段的女子,也不管是姑還是嬸,是嫂還是妹,撲上去就是就是一頓又搓又捏又啃,全然無羞無恥。更是傳出晚上在燈火照不到的陋巷僻角里,禍害不少街坊女子,還有殺人越貨的事。
街坊鄰里敢怒不敢言,皆因這兄弟倆長得熊羆之軀,日常在肩上扛了把手刀亂揮亂舞,耀武揚威,加上與衙門裡幾個捕快官爺稱兄道弟,打死過幾個老病無依無靠的,因官家包庇不了了之,更是變本加厲碼肆無忌憚,對街坊的禍害日深。
某日,這倆兄弟又在街巷裡橫行,正要當眾欺侮一個豆蔻少女,被這少女的爺爺苦苦牽扯哀求著,嫌老東西聒噪,哥哥便怒向膽邊生,揮刀就砍老頭的腦袋。正好被楊老六閒逛遇著,一個邊腿踹飛拿刀砍人的哥哥,一個過肩摔把從後面撲來的弟弟砸在地上,一時間塵土飛揚,街坊們見狀紛紛奔來看熱鬧。
倆兄弟躺在地上,還不依不饒,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楊老六家中的女性親人,一邊還抽刀緊握在手伺機出手報復。楊老六少年心性,那裡受得了,加上跟來的楊艾兒手舞足蹈,把這兩兄弟惡行劣跡概說了一通,別的還好,竟然還打過楊艾兒的耳刮子,楊老六一時火起,幾腳踩斷二人手腳,不管殺豬般的哀嚎,把兩兄弟拖來迭做一堆,也不言語,縱身騎壓在上面,當著數百圍觀街坊睽睽眾目,掄起斗大拳頭,左右開弓,似過年搗餈粑一般亂捶,拳急如暴雨,拳重如撼山,一拳復一拳,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一時塵土激盪,血肉橫濺,靠近的街坊濺了一身一臉的血汙仍不願離去。不到一炷香功夫,把兩人擂做一攤肉糜,根本分不出哪是哥哪是弟,哥中有弟弟中有哥,哥弟永不分離了。
當時,西街與這潑皮兄弟斬雞頭燒黃紙的捕快,刀棍俱在手上,也聞訊趕來在圍觀之列。但無一人敢出聲言語半句喝阻,眼睜睜看著兄弟倆從活蹦亂跳的大活人,變成了數百斤重的包子肉餡。
據說,刑部最硬氣的仟作宋建陽,去勘驗現場回來後,頭一個月,只要一閉眼就看見一攤紅豔豔的肉餡,吃什麼吐什麼,生生吐壞了一副好好的胃口,後面的半年,只能吃得下稀粥饅頭就辣椒炒鹹菜。此後,宋建陽這位喜歡灰諧笑謔的胖子,便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竹竿。刑部新入門捕快仵作總是好奇宋胖子這綽號,去問前輩時,答案一定是一頓沒頭沒腦的暴慄,久而久之,便成刑部禁忌。
楊六郎當街殺人,梁大先生正好是現場圍觀之人,潘太師也是接到了刑部具體呈報,瞭解來龍去脈及現場經過,一是事件的確驚世駭俗,二是犯事者是楊家老六。
楊老六殺人證據確鑿,收監押在刑部大牢,之後便是轟轟烈烈的獄訟,引發一場廟堂爭端。有人主張楊老六少年英雄,見義勇為,為民除害,應以褒揚獎賞,有人主張楊老六藐視律法,兇狠暴虐,草菅人命,應按律斬首棄市,以儆效尤。眾說給紜,莫衷一是。
楊老六孃親楊老夫人和嫂嫂柴郡主一起到審刑院撒潑打滾,潘太師出面力保,仍抵不過御史臺那班力求剛正不阿流芳百世的骨鯁諍臣的口誅筆伐。幸好有當地長期受那死鬼兄弟欺壓的街坊們,黑鴉鴉幾百號老弱婦孺在大理寺門口跪了三天三夜,為楊老六伸冤作保。皇帝起了惻隱之心,心裡唸叨著老楊家一百多年來在西北吃了多少沙子,李棠溪善於察顏觀色,私底下與皇帝說,這小瘋子再磨磨性子,上個綹頭,扔到邊關,又是一條萬夫莫敵的好漢,陛下可不能自毀長城哪!
皇帝便藉著太后壽誕大赦天下的由頭,悄悄把楊老六放了回家,差李棠溪便衣徒步前去楊府帶了句話,老嫂子得看住老六嘍,再出門惹事,朕便把他黔了面,送到國子監洗茅房去。把一旁聽著的楊老六嚇得眼皮直跳,心裡直罵,直娘賊的皇帝老兒,手段兒真真狠辣……。
此後一直到楊六郎十七歲投軍,極少能自由出入天波府大門,每日早晨,被楊老夫人拿了枝竹鞭,押著到家塾裡,跟一幫十一二歲的小屁孩一起,聽白鬍子老頭講經說法,日日如坐針氈,艱難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