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出雲陽北麓,又二里,為洪山廟。風雨交至,遂停廟中,市薪炙衣,煨榾柮gǚduò木塊者竟日。廟後有大道南登絕頂。時廟下江旁停舟數只,俱以石尤石頭太多橫甚,不能順流下,屢招予為明日行,餘猶不能恝jiá然淡忘不以為意於雲陽之頂也。
十五日晨起,泊舟將放,招餘速下舟;予見四山霧霽,遂飯而決策登山。路由廟後南向而登,三里,復有高峰北峙,〔道分兩岐:〕一岐從峰南,一岐從峰西南。
餘初由東南行,疑為前上羅漢峽中舊道,乃向雲陽仙,非逕造老君巖者,乃復轉從西南道。不一里,行高峰西峽,顧僕南望峽頂有石樑飛駕,餘瞻眺不及。及西上嶺側,見大江已環其西,大路乃西北下,遂望嶺頭南躋而上。時嶺頭冰葉紛披,雖無徑路,餘意即使路訛錯誤,可得石樑勝,亦不以為恨,及至嶺上遍覓,無有飛駕之石,第見是嶺之脊,東南橫屬高頂,其為登頂之路無疑。遂東南度脊,仰首直上,又一里,再逾一脊,則下瞰脊南,雲陽仙已在下方矣。蓋是嶺東西橫亙,西為絕頂北盡處,東即屬於前所登雲陽東第二層之嶺也。
於是始得路,更南向登頂,其上冰雪層積,身若從玉樹中行。又一里,連過兩峰,始陟最高頂。是時雖旭日藏輝,而沉霾屏伏,遠近諸峰盡露真形,惟西北遠峰尚存霧痕一抹。乃從峰脊南下,又一里,復過兩峰,有微路“十”字界峰坳間:南上覆登山頂,東由半山直上,西由山半橫下。然脊北之頂雖高,而純土無石;脊南之峰較下,而東面石崖高穹,峰筍離立。乃與顧僕置行李坳中,從南嶺之東,攀崖隙而踞石筍,下瞰塢中,有茅一龕,意即老君巖之靜室,所云老主庵者。竊計直墜將及一里,下而覆上,其路既遙,況既踞石崖之頂,仰矚俯瞰,勝亦無殊,不若逾脊從西路下,便則為秦人洞之遊,不便即北去江滸覓舟,順流亦易。乃遂從西路行。山陰冰雪擁塞,茅棘交縈,舉步漸艱。二里,路絕,四顧皆茅茨為冰凍所膠結,上不能舉首,下無從投足,兼茅中自時有堰宕延誤耽擱,疑為虎穴,而山中濃霧四起,瞰眺莫見,計難再下。乃復望山崩而上,冰滑草擁,隨躋隨墜。念嶺峻草被,可脫虎口,益鼓勇直上。
二里,復得登頂,北望前西下之脊,又隔二峰矣。
其處嶺東茅棘盡焚,嶺西茅棘蔽山,皆以嶺頭路痕為限,若有分界者。是時嶺西黑霧瀰漫,嶺東日影宣朗,霧欲騰衝而東,風輒驅逐而西,亦若以嶺為界者。又南一里,再下二峰,嶺忽亂石森列,片片若攢刃交戟,霧西攫其尖,風東搗其膊,人從其中溜足直下,強攀崖踞坐,益覺自豪。念前有路而忽無,既霧而復霧,欲下而轉上,皆山靈未獻此奇,故使浪遊之蹤,迂迴其轍耳。既下石峰,坳中又得“十”字路,於是復西向下嶺,俱從濃霧中行矣。始二里,冰霾而草中有路,又二里,路微而石樹蒙翳;又二里,則石懸樹密而路絕,蓋前路之逾嶺而西,皆茶陵人自東而來,燒山為炭,至此輒返。
過此,崖窮樹益深,上者不能下,下者不復上。餘念所下既遙,再下三四里當及山麓,豈能復從前還躋?遂與顧僕掛石投崖,懸藤倒柯樹幹、樹枝,墜空者數層,漸聞水聲遙遙,而終不知去人世遠近。已而霧影忽閃,露出眉峰峽谷,樹色深沉。再一閃影,又見谷口兩重外,有平塢可矚。
乃益揆kuí度量叢歷級,若鄧艾之下陰平,墜壑滾崖,技無不殫,然皆赤手,無從裹氈也。既而忽下一懸崖,忽得枯澗,遂得踐石而行。蓋前之攀枝懸墜者藉樹,而兜衣掛履亦樹,得澗而樹梢為開。既而澗復生草,草復翳澗,靡草之下,不辨其孰為石,孰為水,既難著足。或草盡石出,又棘刺勾芒,兜衣掛履如故。如是三里,下一瀑崖,微見路影在草間,然時隱時現。又一里,澗從崖間破峽而出,兩崖轟峙,而北尤危峭,始見路從南崖逾嶺出。又一里,得北來大道,始有村居,詢其處,為窯裡,蓋雲陽之西塢也。其地東北轉洪山廟五里而遙,南至東嶺十里而遙,東嶺而南更五里,即秦人洞矣。時霧影漸開,遂南循山峽行。逾一小嶺,五里,上棗核嶺,〔嶺俱雲陽西向度而北轉成峽者。〕下一里,渡澗,〔澗乃南自龍頭嶺下,出上清洞。〕傍西麓溯澗南上半里,為絡絲潭,深碧無底,兩崖多疊石。
又半里,復度澗,傍東麓登山。是處東為雲陽之南峰,西為大嶺之東嶂。
〔大嶺高並雲陽,龍頭嶺其過脊也,其東南盡西嶺,東北抵麻葉洞,西北峙五鳳樓,西南為古爽衝。〕一溪自大嶺之東北來者,乃洪碧山之水;一溪自龍頭嶺北下者,乃大嶺、雲陽過脊處之水。二水合而北出把七鋪名。龍頭嶺水分南北,其南下之水,由東嶺塢合秦人洞水出大羅埠。共二里,越嶺得平疇,是為東嶺塢。塢內水田平衍連綿鋪開,村居稠密,東為雲陽,西為大嶺,北即龍頭嶺過脊,南為東嶺迴環。餘始至以為平地,即下東嶺,而後知猶眾山之上也。循塢東又一里,宿於新庵。
十六日東嶺塢內居人段姓,引南行一里,登東嶺,即從嶺上西行。嶺頭多漩窩成潭,如釜之仰,釜底俱有穴直下為井,或深或淺,或不見其底,是為九十九井。始知是山下皆石骨玲瓏,上透一竅,輒水搗成井。竅之直者,故下墜無底;竅之曲者,故深淺隨之。井雖枯而無水,然一山而隨處皆是,亦一奇也。又西一里,望見西南谷中,四山環繞,漩成一大窩,亦如仰釜,釜之底有澗,澗之東西皆秦人洞也。
由灌莽中直下二里,至其處。其澗由西洞出,由東洞入,澗橫界窩之中,東西長半里,中流先搗入一穴,旋透穴中東出,即自石峽中行。其峽南北皆石崖壁立,夾成橫槽;水由槽中抵東洞,南向搗入洞口。洞有兩門,北向,水先分入小門,透峽下傾,人不能從。稍東而南入大門者,從眾石中漫流。其勢較平;第洞內水匯成潭,深浸洞之兩崖,旁無餘隙可入。
循崖則路斷,涉水則底深,惜無浮槎小木排可覓支磯片石。惟小門之水,入峽後亦旁通大洞,其流可揭厲qìlǐ水淺處提起衣褲、水深處穿著衣褲而涉水而入。
其竅宛轉而披透,其竅中如軒楞別啟另開一門,返矚搗入之勢,亦甚奇也。西洞洞門東穹,較東洞之高峻少殺;水由洞後東向出,水亦較淺可揭。
入洞五六丈,上嵌圍頂,四圍飛石駕空,兩重如庋懸閣,得二丈梯而度其上。
其下再入,水亦成潭,深與東洞並,不能入矣。是日導者先至東洞,以水深難入而返,不知所謂西洞也。返五里,飯於導者家,日已午矣。
其長詢知洞水深,曰:“誤矣!此入水洞,非水所從出者。”復導予行,始抵西洞。餘幸兼收之勝,豈憚害怕往復之煩。既出西洞過東洞,共一里,逾嶺東望,見東洞水所出處;復一里,南抵塢下,其水東向湧出山麓,亦如黃雩之出石下也。
土人環石為陂,壅填塞為巨潭以翹山塍。
從其東,水南流出谷,路北上逾嶺,共二里始達東嶺之上,此由州人塢之大道也。登嶺,循舊路一里,返宿導者家。
十七日晨餐後,仍由新庵北下龍頭嶺,共五里,由舊路至絡絲潭下。先是,餘按《志》有“秦人三洞,而上洞惟石門不可入”之文,餘既以誤導兼得兩洞,無從覓所謂上洞者。土人曰:“絡絲潭北有上清潭,其門甚隘,水由中出,人不能入,入即有奇勝。
此洞與麻葉洞俱神龍蟄zhé伏藏處,非惟難入,亦不敢入也。“餘聞之,益喜甚。
既過絡絲潭,不渡澗,即傍西麓下。
〔蓋渡澗為東麓,雲陽之西也,棗核故道;不渡澗為西麓,大嶺、洪碧之東也,出把七道。北〕半里,遇樵者,引至上清潭。其洞即在路之下、澗之上,門東向,夾如合掌。水由洞出,有二派通“脈”,支流:自洞後者,匯而不流;由洞左者,〔乃洞南旁竇,〕其出甚急。既逾洞左急流,即當伏水而入。導者止供炬爇火,無肯為前驅者。餘乃解衣伏水,蛇行以進。
石隙既低而復隘,且水沒其大半,必身伏水中,手擎火炬,平出水上,乃得入。西入二丈,隙始高裂丈餘,南北橫裂者亦三丈餘,然俱無入處。惟直西一竇,闊尺五,高二尺,而水沒其中者亦尺五,隙之餘水面者,五寸而已。計匍匐水中,必口鼻俱濡水,且以炬探之,貼隙頂而入,猶半為水漬。時顧僕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誰為遞炬者?身可由水,炬豈能由水耶?況秦人洞水,餘亦曾沒膝浸服,俱溫然不覺其寒,而此洞水寒,與溪澗無異。而洞當風口,颼颼彌甚。風與水交逼,而火復為阻,遂舍之出。出洞,披衣猶覺周身起粟,乃爇火洞門。久之,復循西麓隨水北行,已在棗橡嶺之西矣。
去上清三里,得麻葉洞。洞在麻葉灣,西為大嶺,南為洪碧,東為雲陽、棗核之支,北則棗核西垂。大嶺東轉,束澗下流,夾峙如門,而當門一峰,聳石屼突,為將軍嶺;澗搗其西,而棗核之支,西至此盡。澗西有石崖南向,環如展翅,東瞰澗中,而大嶺之支,亦東至此盡。回崖之下,亦開一隙,淺不能入。崖前有小溪,自西而東,經崖前入於大澗。
循小溪至崖之西脅亂石間,水窮於下,竅啟於上,即麻葉洞也。洞口南向,大僅如鬥,在石隙中轉折數級而下。初覓炬倩導,亦俱以炬應,而無敢導者。曰:“此中有神龍。”或曰:“此中有精怪。非有法術者,不能攝服。”最後以重資覓一人,將脫衣入,問餘乃儒者,非羽士,復驚而出曰:“予以為大師,故欲隨入;若讀書人,餘豈能以身殉耶?”餘乃過前村,寄行李於其家,與顧僕各持束炬入。
時村民之隨至洞口數十人,樵者腰鐮,耕者荷鋤,婦之炊者停爂cuàn燒火,織者投杼,童子之牧者,行人之負載者,接踵而至,皆莫能從。餘兩人乃以足先入,歷級轉竇,遞炬而下,數轉至洞底。洞稍寬,可以測身矯首,乃始以炬前向。其東西裂隙,俱無入處,直北有穴,低僅一尺,闊亦如之,然其下甚燥而平。
乃先以炬入,後蛇伏以進,背磨腰貼,以身後聳,乃度此內洞之〔第〕一關。
其內裂隙既高,東西亦橫亙,然亦無入處。又度第二關,其隘與低與前一轍,進法亦如之。既入,內層亦橫裂,其西南裂者不甚深。其東北裂者,上一石坳,忽又縱裂而起,上穹下狹,高不見頂,至此石幻異形,膚理石表與石質頓換,片竅俱靈。其西北之峽,漸入漸束,內夾一縫,不能容炬。轉從東南之峽,仍下一坳,其底砂石平鋪,如澗底潔溜,第乾燥無水,不特免揭厲,且免沾汙也。
峽之東南盡處,亂石轟駕,若樓臺層疊,由其隙皆可攀躋而上。其上石竇一縷,直透洞頂,光由隙中下射,若明星鉤月,可望而不可摘也。
層石之下,澗底南通,覆石低壓,高僅尺許;此必前通洞外,澗所從入者,第不知昔何以湧流,今何以枯洞也,不可解矣。由層石下北循澗底入,其隘甚低,與外二關相似。稍從其西攀上一石隙,北轉而東,若度鞍歷嶠。兩壁石質石色,光瑩欲滴,垂柱倒蓮,紋若鏤雕,形欲飛舞。東下一級,復值潤底,已轉入隘關之內矣。於是闢成一衖通“弄”,小巷之意,闊有二丈,高有丈五,覆石平如布幄,澗底坦若周行。
北馳半里,下有一石,庋出如榻床楞邊勻整;其上則蓮花下垂,連絡成幃,結成寶蓋,四圍垂幔,大與榻並,中圓透盤空,上穹為頂;其後西壁,玉柱圓豎,或大或小,不一其形,而色皆瑩白,紋皆刻鏤:此衖中第一奇也。又直北半里,洞分上下兩層,澗底由東北去,上洞由西北登。時餘所齎火炬已去其七,恐歸途莫辨,乃由前道數轉而穿二隘關,抵透光處,炬恰盡矣。穿竅而出,恍若脫胎易世。洞外守視者,又增數十人,見餘輩皆頂額以手加額作敬禮狀稱異,以為大法術人。
且雲:“前久候以為必墮異吻,故餘輩欲入不敢,欲去不能。想安然無恙,非神靈攝服,安能得此!”餘各謝之,曰:“吾守吾常,吾探吾勝耳,煩諸君久佇,何以致之!”然其洞但入處多隘,其中潔淨乾燥,餘所見洞,俱莫能及,不知土人何以畏入乃爾!
乃取行囊於前村,從將軍嶺出,隨澗北行十餘里,抵大道。其處東向把七尚七里,西向還麻止三里,餘初欲從把七附舟西行,至是反溯流逆上,既非所欲,又恐把七一時無舟,天色已霽,遂從陸路西向還麻。時日已下舂,尚未飯,索酒市中。又西十里,宿於黃(石)鋪,去茶陵西已四十里矣。是晚碧天如洗,月白霜悽,亦旅中異境,竟以行倦而臥。
黃石輔之南,即大嶺北峙之峰,其石嶙峋插空,西南一峰尤甚,名五鳳樓,〔去十里而近,即安仁道。〕餘以早臥不及詢,明日登途,知之已無及矣。
〔黃石西北三十里為高暑山,又有小暑山,俱在攸縣東,疑即司空山也。二山之西,高峰漸伏。茶陵江北曲,經高暑南麓而西,攸水在山北。是山界茶、攸兩江雲。〕十八日晨餐後,自黃石鋪西行,霜花滿地,旭日澄空。
十里為丫塘鋪,又十里,為珠璣鋪,則攸縣界矣。又西北十里,斑竹鋪。又西北十里,長春鋪。又十里,北度大江,即攸縣之南關矣。縣城瀕江北岸,東西兩門,與南門並列於江側。茶陵之江北曲西回,攸水自安福封侯山西流南轉,俱夾高暑山而下,合於縣城東,由城南西去。是日一路霽甚,至長春鋪,陰雲複合。抵城才過午,候舟不得,遂宿學門前。
亦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