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大笑,直拍地面:「我揭開蓋子一看,那裡頭,竟然是一條狗的頭!就是我養的那隻。我把我自己的狗給吃了!淮南啊,是不是很好笑?都過了幾十年,我想起來還覺得好笑!」
「後來就沒什麼好說的,我一直跳舞,跳到你爹跟前,你爹娶了我,也娶了我姐姐。我姐姐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那幾個通房那個也跟著她弄我。我姐姐先懷的孕,做了正室,把我氣得要死,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把她弄死,做了正室,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事呀?」
她雙頰泛著紅暈,眼亮得驚人,好像重新回到了幾十年前,成為了那個囂張跋扈的蛇蠍美人:「我殺了我娘,我把她放在一口大鍋裡燒火。那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她在臨死前對我說:她贏了。她傾盡所有的愛,澆灌我長大。果然,我成為了和她一樣的娘親。她對極了。」
「嫁給你爹之前,娘留下的疤已全好了。」她拉著我的手,力道極大,強硬地逼著我去觸碰她身上那些猙獰的疤痕,有粉色的嫩肉,還有硬硬的痂,「你看到的這些有你爹抽的,男人在任何時候都想要高人一等,不舉的也是一樣。還有江淮北她孃的份,那個賤人,仗著自己比我高一頭,就有膽拿我撒氣。更多是我自己劃的,人活得太舒服,會迷失自己的方向,比如生完你的那幾年。後來,她死了,我當了正室,殺死了我娘,又找到了新方向。是你。」
「那年你幾歲?哦,七歲。我帶你去弔唁,牽著你的時候,我在想,我也要贏過我女兒。」
我握著鞭子的手顫抖著:「贏我?你是在逼瘋我!就因為你痛苦,便要我跟著重蹈覆轍?」
「我怎麼就過得痛苦了?我是相府夫人,還有為妃的女兒。現在的我過得好極了!我不僅要我自己過得好,還要你過得比我更好。因為我是你娘,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你,更疼你!世間每一個當孃的都是這樣,我娘,我孃的我娘,還有你娘,天下所有的娘,都是這樣愛自己女兒的!沒有我栽培你,你能坐著那麼好的馬車回府嗎?我說過,我是為你好!這是我能教你的最後一件事:殺了我。當你學會擯棄愚蠢的憐憫、善良、溫柔,就會變得完美無缺。」
「乖乖。」她呼喚我,「到娘這裡來。娘好高興,娘等這一天,已等了太久太久。」
我後退兩步,她明明可以走,但執意要爬到我跟前,作出任我宰割的姿態。她跪著,面帶微笑,雙手置於胸前,虔誠地看著我,像過去無數次禮佛那樣,口中念念有詞,細數著她為我做過的每一件事,好的壞的,溫柔的,殘酷的,快樂的,痛苦的,美好的,血腥的,最終撥開頭發,低頭露出白綢一般的肌膚,引頸受戮。
真是……真是誘人。我抓起桌上削果皮的刀,感到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腳。這裡沒有人,就算我殺了她,我也能想出千百個脫身的法子。
我大睜著眼,耳畔響著嗡嗡地蜂鳴,不受控制地舉起刀,我娘嘴角噙著恬靜愉悅的笑。她為什麼在笑,我恍惚地想,隨後明白過來。因為她的女兒要殺了她,就像她殺了她的娘一樣,她娘贏了她,所以她也要效仿她娘,來贏過我。
匕首從我手心滑落,發出一聲悶響,我娘不敢置信地回頭,秀美的微笑徹底扭曲,她歇斯底裡地吼道:「你在做什麼?廢物!快點把我殺了!」
我撿起地上的外袍,披在她肩上:「算了吧,娘。」
「淮南,我求你,娘求你,娘求你,你殺了娘吧!」
「我殺了你,不就讓你贏了嗎?」
「讓娘贏一次,讓娘贏一次吧!」
她雙眼赤紅,死死地拽住我的裙裾。
我掰開她的手,冷冷道:「不要。」
她說,世間所有的娘和女兒都是這樣的。她之所以這樣對我,是因為她愛我。
她愛我,所以要把我養成心狠手辣的劊子手,才能在男人的後宅裡站穩腳跟。如果我殺了她,還在後宮裡混得風生水起,那恰恰證明,她是對的,她教養我的方式也是對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我卻親手殺死了她。我才是那個十惡不赦、該入十八層地獄的惡人。
所以我不能殺她,我不給她任何不受譴責的理由,我要她明白:她所犯的過錯不可原諒。
殺了她,我輸了。不殺她,她輸了,我也沒贏。這是一個死局,不管選哪條路都是錯的。
她娘之於她,我娘之於我,母女之間的命運,原來都只是一場悲劇的迴圈。
九十七
我又輸了,蒼天,你總該垂憐我,讓我至少痛痛快快地,贏一次吧。
將我娘房中的一地狼藉撇在身後,我推門而出的時候,腳步踉蹌,倉惶又迷惘。
我想起我姐姐,三年未見,她還在稱病閉門不出,就連故事也不能寫給別人看。
從光芒萬丈,到跌落凡塵,我確信,並且向上蒼祈禱,姐姐,一定要比我可憐。
懷揣著卑劣的心思,我拐到我姐姐的住處,卻聽見一陣極其悠揚的琴聲,已然面色不虞。更叫我難受的是,本該同我爹飲酒的顧岑,竟然獨自站在院牆外,閉著眼,沉醉在這琴聲裡。
他沒有抬眼,只是道:「這別院裡住的是誰?」
「是臣妾的妹妹。」
「這是一架好琴。」
「不許你誇她好。」
「朕是誇,琴好。」
「誇琴好也不行!」
顧岑向來是很吃這套的,無傷大雅的嬌蠻是他最喜歡的玩笑。只是今日,我有些失態。
他當即好脾氣地高舉雙手,作出討饒的動作,踱步離去,而我的手卻緊緊攥住了絹帕。
推門而入,我一眼便能看出我姐姐過得不錯,牆邊擺著五彩斑斕的風箏,樹下紮著鞦韆,花圃旁的鏟子上還沾著濕土,而她同我記憶裡毫無差別,還是一如既往的美麗,楚楚動人。
她享受的這一切都是我捨命替她換來的,若不是我入宮去,她早就被我娘暗中給整死了。
我上前伸出腿狠踹她的琴架,琴聲驟然變調,我姐姐的手重重地搭在弦上,她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