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樂”、“節葬”、“節用”。
先祖的道理講的真是好啊,每每想起這些書本上的聖言賢語,墨升都會感慨萬千,心裡也開始默默背誦:
“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
雖然一開始道理不是全懂,但是師尊教導他,書不必全都讀,理不必全都明,事不必全都對。很多人一輩子痛下苦功,讀了數不盡的書,到頭來學問長沒長不知道,道理卻大部分沒理清,事做的更是糊塗的很。好心辦了壞事的從來就不缺,更有一些書讀的不少,名銜高到了博士,說得話辦得事卻連個“人”都算不上。所以人生在世,不必太過執著,我們雖是墨門,但學些道家的“無為之法”也未嘗不可。
一開始聽師尊講這一段話的時候,墨升還是極為震撼的,畢竟自己是嫡傳的墨門人,講究的就是辯證唯物,嚴謹刻板,一就是一二便是二,黑白分明錯對清晰。可不像那些儒生,孔子剛一死,儒門就開始大亂,聖賢不明,道德不一。同一個道德字眼,同一個人的態度,竟然來了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這些腐儒們也不直接否定道德禮制之法,而是從口誅筆伐的內容本身出發,他們仗著識了幾個字便賣弄起字眼,把言辭犀利的儒門禮法變成順乎道德的個人謀利。由於有縫隙可鑽,有利可圖,一人振臂,文人階級一哄而起。一人一義,十人十義,百人有了百義,千人便生出了千義。好好的儒學精華被這些不肖子孫,硬生生玩成了公孫龍的“白馬非馬”,逼得朝見天道的孔老夫子臉面無光,痛心疾首。
他們墨家學者認為正是這種無用的詭辯造成了之後儒家那樣思想混亂的局面,那些自詡儒門正統的人竟然學起了名家的把戲,他們墨者有義務討伐並懲處這些利用“傾危繳繞”之辭來謀取私利的腐儒們。更有奇葩儒生,讀了些聖人言語,謀了個帝王差遣,便振臂高呼滿嘴噴糞,他們說貧農只識用蠻力,不知用腦力,對國之經濟毫無貢獻!農民種地出大力流大汗是因為懶惰和愚蠢,這些人對國家毫無貢獻!面對這樣的王姓毒儒,墨升只想回敬一句,
此等言語,別說是做儒生官吏,它就連做個“人”的資格都沒有!
孔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可是那些腐儒們早把祖師爺的這四絕忘了個一乾二淨。
在墨家看來,現今天下,當以皇帝的號令為標準,大一統思想與口徑,阻止禮崩樂壞蔓延的同時,再製定符合利國利民的實際政令,這才是國之根本正策。可是那些腐儒只知道鬥嘴摳字眼,賣弄文化,擴充自身影響,滿口的之乎者也,誇誇其談不幹正事,甚至有人煽風點火,主張廢除自己的根基和利器,因此取得敵人的信任和禮遇。蠢不蠢?要說社會發展還是得靠他們墨門,人人平等,互惠互利,這樣才能將內門那些學師們發現的事物本質,
透過墨家學說發揚光大,開化萬民。他們外門這些人負責好機關攻守,鋤強扶弱,助人太平就行了。
年輕的墨升認為師尊那似是而非的態度可不對啊,這可不是正確的墨家傳承,是違背祖訓的,是步了那些腐儒們後塵啊!可是之後的這幾十年,墨升隱姓埋名,在這世間行走,看盡百態的人生,富貴貧窮,生老病死,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榮華夢幻,都是過眼雲煙,這才漸漸明白了師尊的道理。
到底是什麼樣的結局,才配得上這顛沛流離的一生!
得過且過未嘗不可,矯枉更正過猶不及,凡是用心了就好吧!
來這睢陽城,墨升也是期望傾自己之力,護佑這睢陽萬千生靈。叛軍猖獗無度,已是沒有規勸的可能,他只能幹起老本行,來這睢陽幫忙守城。
墨家傳承,知義非攻!
今日就讓我替先祖墨翟,再發一聲吶喊!
在墨升心裡,許遠其人,頗有君子之風。許遠祖上為南陽許氏,歷代先人均是才學博覽之士,國家肱股之臣,高祖許敬宗是被高宗賜諡號為“恭”的老牌宰相,位極人臣,風光無限。其父也是官至右羽林將軍的大人物,許遠從小門風嚴謹,飽讀詩書,開元二十九年,三十一歲便進士及第,安賊反叛以後,許遠臨危受領睢陽太守一職,被新皇帝李亨委以重任,將睢陽這個戰略要地交到他的手上,期盼他能延續家族風骨,顧念李家恩德,替皇帝守好國門。許遠自己從受命以來,殫精竭慮,未雨綢繆,他將祖上十幾代人積累的家業傳承都不顧,更是變賣祖產,廣撒私財,招兵買馬,做了個人人取笑的敗家子。可是許遠對這些酸言醋語不做理會,一心只想著不負皇帝重託,像高祖一樣做個兢兢業業的老黃牛。
反賊勢頭如荒原遇強風,熊熊戰火竟越燒越旺,眼看著就快到了許遠的睢陽城下,他一直命人打聽天下各郡縣的情報,結識聯絡那些反抗義士,其中雍丘縣的縣令張巡為人正直,風骨倔強,胸中溝壑縱橫,在雍丘寧陵等地硬
抗叛軍也是戰果卓著,為了最大化的保全睢陽城,他早早就派人與張巡書信往來,商議一些合兵計劃。更難得的是之後,張巡人馬剛到睢陽,許遠就當著數十文武官員的面,將睢陽太守符令交予張巡之手,底下人對他的舉動無不震驚莫名,敗家子不夠,竟是還要做一個辱沒門楣的蠢材。十幾代人鑽研打拼出來的政治基業,十來萬人的生殺大權就這麼拱手讓給了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小角色,這得有多蠢的人才能幹出來這事。
許遠何等人也,名門之後,而且是貨真價實的皇家權貴,更不是那些大樹底下好乘涼的紈絝子弟。他官至從四品,一方太守,硃紅官袍加身,何等地位尊崇。張巡其人,只是傳言進士出身,頗有謀略,一個小小七品不到的縣令,穿著寒酸的綠衣,何德何能跨過九個級別,被一方大員尊為首領。但是許遠卻態度堅決,他力抗眾議堅持主見,底下人又敬畏張巡的勢力強橫,只是心中難免對這個新來的縣令敵意滿滿,腹誹不已。
墨升來時,剛過完年,張巡還沒到睢陽,許遠雖不知墨升的真實底細,但仍然對他禮遇有加,沒有半分輕視,時長還會親自拜見,問詢他的吃穿用度,請教一些守城策略。數次交談試探之下,許遠對這個神秘的墨門子弟也是有所瞭解,從對方言談舉止中滲透出的智謀,應該不似做假,可能還真是那墨家後人,許遠打定了主意,等到張巡到來,他一定要將墨升舉薦給張巡。
墨升對張巡一開始是很有敵意的。
一方面是骨子裡的學派鬥爭。他是墨者,出身更是高貴,是墨翟一脈的嫡系傳人,祖姓為高貴的“子”。先祖墨翟創立學派,他們後人便以“子”為姓,以“墨”字為氏,傳到他這一代,被賜名為升。由於先祖創立了“墨家學說”,影響空前,學出“道”之一脈,雖然師從儒學,但墨子覺得那些儒生們不務正業,只會耍嘴皮子,便另立新學,與當時同樣如日中天的“儒家學說”分庭抗議。諸子百家,非墨即儒,何等風光。兩門弟子也是博學多才,互有千秋,只是到了後來,孔子死了,自己的老祖宗也不在了,下面的人便開始爭鬥,他們都以“學家正統”為說辭,一時間針鋒相對,熱火朝天,你捧《論語》我讀《墨經》,我笑你孔子鍋灶燒不黑,你罵我墨子板凳坐不暖,雙方引經據典,葷話惡語,車軲轆話說的越來越離譜,真正做學問的卻沒幾個了。
墨家宗門不幸,更是在先祖亡故後,不久一墨分三家,相里氏之墨,鄧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各個都自詡正統,別說繼承發揚墨家學說,天天先忙著內門爭鋒,外門貶儒,一副你死我活的架勢,好好的一門學說,硬生生髮展成了市井勾當的宗門勢力。當然被後輩子孫玩壞的也不是他墨學一門,那些天天喊著“天地君親師”的腐儒們,也是辱沒祖宗,好好的儒學不搞,也變成了儒教,整天的欺上瞞下,愚弄百姓。不過比慘,他們墨家還不算最,當時的百家爭鳴,到了現今,斷了傳承的十之八九,就連萬學之祖的“道家”也被整出了無數的教派分支,想到這裡,墨翟先祖朝見天道時,也不至太過丟臉。
但是可氣的是雖然那些腐儒們大多誇誇其談,但是後世卻也出了幾個真的學問人,一個孟子一個荀子,都是頂了不起的真儒,只是到了漢武帝時,那個姓董的心狠手辣,一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竟把他們這些人都逼上了絕路,很多學門,沒了土壤,撐不了幾代人,自己也就死了。他們這一支是嫡傳,祖宗根基不能斷,只好隱蔽不出,不再掙那些虛名,苟活至今別說跟儒教打架了,能延續下去已經是幸運,搞不好就像那些遺失了的別家學說,要不是被老大哥道家收入《道藏》,怕也是成了無根之草孤魂野鬼。
雖說年代久遠,但是他們墨家弟子骨子裡對儒家的敵意還是沒有放下,畢竟在他們墨者看來,要不是儒家這些壞坯子,他們也不至於混的這麼慘。眼下這個張巡雖說名聲不錯,算是不錯的讀書人,可畢竟是儒門出身,怕是對他這個“墨家宿敵”也不會太友好。
除了學識門戶有別,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那個張巡雖然有點本事,但何至於被許遠奉為馬首,統領三軍?他憑什麼?許遠雖然也算是儒生,但人家是士族出身,家學淵博,而且這些日子對自己禮遇有加,謙遜尊重,是有知遇之恩的,如此君子風度,墨升自然對他很是敬重。至於那個張巡一來就爭權奪利,果然一副儒教小人嘴臉。
自從知道張巡要來,墨升的心裡一直沒有停止過爭鬥,他既怕受這儒生的羞辱,又丟不下墨家信仰,更捨不得放棄祖地的無辜百姓,輾轉反側,寢食難安。後來他也想通了,這睢陽古城是他們墨家的祖地,先祖墨翟就是這睢陽人,所以這次天下大亂,族內商議,派他來堅守這裡,一來慰藉先祖英靈,二來保百姓平安,不能讓先祖“平民聖人”的稱號辱沒了。只是那個可恨的張巡如果真的百般為難,便為了百姓受他羞辱又何妨,反正來之前他已經做好了舍下性命的打算,更何況這些不痛不癢的窩囊氣。
命都不要了,還要什麼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