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早早起來,馬叔就忙碌開了。他和我一起把土豆洗淨,把土豆皮削掉,用礤子擦成絲,放在榨汁機裡,打成土豆泥,放進籠裡蒸著。蒸了二十多分鐘,然後放在案板上,用刀子切成條。每人拿了一個小碗,放進了醋、醬油、鹽和香油,又加進了油炸蒜泥,用筷子夾起長條,蘸著碗裡的佐料,非常好吃。
他說,我們把土豆叫山蔓菁。用它做的這種食品叫山蔓菁晶,是我們鄉下的快餐,非常方便食用。但只吃這一種不太好,吃多了會燒心的,要加一些主食。所以我還準備了豆包,窩窩頭和燒餅。他指著豆包說,這是小米做的,營養價值高,你多吃點。
我對他昨天晚上講的偷大糞的事情非常感興趣,懷疑他是編的。但他說這都是真的,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因為當時有一個非常響亮的口號叫“幹到臘月二十九,吃了餃子就動手”,所以他們偷大糞,其實是大年初一。
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更懷疑他的說法了:這怎麼可能啊?大年初一還要幹活,還要掏大糞,甚至是偷盜大糞?簡直就是奇聞。
那是一個創造奇聞的歲月,他笑著說,一切都有可能。因為上級要求大家變冬閒為冬忙。冬天是不能休息的,但又沒有活可幹,只能沒事兒找事兒,沒活兒找活。所以只能深翻土地:把生土翻上來,把熟土翻下去。由於生土沒有什麼營養,直接影響產量,實際上是一種破壞活動。但誰也不敢說,在數九寒天,土地凍得跟鐵一樣硬,實在刨不動了,深翻土地的工作也只能停止。剩下的就只有掏大糞了。但全體農民都在掏大糞,城裡邊的廁所根本就不夠掏,很快就掏得沒有了,甚至不得不去偷到大糞。重要的機關,人家跟郊區的菜農是有合同協議的:他們給菜農們提供大糞,保護廁所;菜農給他們上交蔬菜,用大糞來換蔬菜,非常合算的。難怪人家要那麼憤怒了,我們偷的其實不是大糞,而是蔬菜。
那你們大年初一去掏大糞,怎麼還能碰上人呢?機關不是放假了嗎?
我困惑地問。
我也不明白,怎麼能出來那麼多的人呢?事後我才知道,那幾個人是利用大年初一放假賭博的。正好碰上了我們,要不然我也不會捱打的。
我大吃一驚,根本不相信,那樣一個時代還有人敢賭博,這可能嗎?
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問。
完全是真的,他說,別看那個時候管得嚴,抓得緊,其實主要是對思想犯政治犯,胡說八道的。那個說了頂個“毬”的人,當著眾人的面被五花大綁捆綁起來,在公社的學習班關了七天。如果不是他們家說情送禮,很可能送到群眾專政指揮部,甚至送到公安局,當現行反革命判刑的。但對刑事犯法卻要寬容一些。也許你不相信,那個時候賭博,小偷小摸,甚至暗中賣X都有的。賭博還有普遍性的。如果抓住了,頂多拉到工地上批鬥上一下,勞動上半天也就放了。不會戴帽子,甚至被判刑的。像我這樣小偷小摸的人,如果不是人家政治上需要利用我,也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但我很特殊,跟政治運動無可奈何地聯絡起來,就讓我不得安心。當然跟著這個,我在經濟上也沾了不少光,這樣也能讓我心裡多少平衡一些。當然了,大年初一掏大糞,只是做個樣子,響應號召的,頂多掏上兩三天。過了正月初五,按我們現在的標準,這應該是上班的時候,我們卻正式放假了。因為實在也找不到什麼活可幹了。大年初一掏大糞,只是為表演用的,並不是要天天去掏大糞的。
因為大糞實在掏得沒有了,大小隊幹部們實在沒有轍了,不知道讓大家幹個什麼。讓大家閒下來又不敢,不知道什麼人出的主意,說是煤炭灰也可以當肥料的。於是全村的所有勞動力,都到城裡的機關的垃圾堆裡,用篩子來篩他們倒出來的灰渣。如果還能掏到大糞,就把用大糞攪拌起來,堆到地裡去,涹上一個冬天,第二年播種的時候,作為底肥用。沒有大糞,就把爐灰撒到地裡,當做肥料。這種爐渣灰能不能做肥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草木灰是可以做肥料的,因為它的鉀肥含量多。但到了第二年,它的危害性就顯示出來了:凡是用了爐灰的苗子,發黃枯萎,嚴重減產。可能是這種煤炭灰火性大,把苗子都燒壞了。再以後大家就再也不敢用這種用煤炭灰做肥料了。
咱們中國的老百姓其實是最聽話的,正因為如此,政府就具有極其強大的調動能力,只要上面的政策對頭,什麼事都能做好的。可惜在那樣的年月,政策就是錯誤的政策。我們常說的犯了方向性路線性的錯誤,其實真正犯錯誤的不是老百姓,恰恰是我們制定政策的那些大人物。
看我們現在,我們農民實際上休息的時間是非常長的。因為我們這裡的無霜期短,冬天非常休閒。從十一月份到第二年的四月份,差不多有四五個月是沒事幹的。但這種冬天的瞎忙活,不僅沒用反而有害。首先是破壞了土地的營養,導致減產。我們得不到休息,又困又攰,頂風冒雪,非常寒冷。乾的是重體力活,飯量也增大了,卻沒有什麼產值,而且是負產值。幹得越多,損失越大。結果是我們的工分值,越來越貶值。如果冬天不幹活,我們的工分值可能值五毛錢,而幹了活沒有增加,反而能值三四毛錢。
這是怎麼說呢?我困惑地問。
很簡單呀。因為一個冬天沒有產值,還產生了負產值。這就把我們春夏秋三個季產生的產值給縮小了,貶值了。所以工分就不值錢了。
我想了想,的確是這樣。
其實那個時候,如果要允許搞買賣,做生意,就像現在一樣,完全可以創造產值。但以前不允許,只有一樣生意是允許做的,但那根本沒有什麼效益,也沒有人會做。他說。
什麼生意呢?我困惑地說,不是說要割尾巴嗎?什麼生意可以做?
賣老鼠藥,他笑著說,因為老鼠藥,百貨商店沒有賣的。國家不經營,有一些懶漢,不知道從什麼渠道進一些,可以賣的。但所有的人都賣老鼠藥,怎麼可能賺錢呢?據說我們縣生產資料的一個採購,他出差把錢丟了,家也回不去了。那個時候也沒有什麼電話,有電話錢也到不了手。他很聰明,就用藍磚在石板上磨,磨成一些粉末。把報紙裁成小塊兒包起來。找了一個硬紙板,在上邊寫了四個字,“賣老鼠藥”,把假老鼠藥很快銷售一空。不僅付了房費,還買了回家的車票,甚至還給老婆買了一塊圍巾。成為大家的笑談。不知是真是假。
這也可算是一則奇聞了,我也笑著說。
你是來採訪改革開放以來農村的巨大變化的。可我給予你的負面的東西也太多了。今天咱們換一換思路吧,不要光看我一個人。我只是一個開始的人,現在我早就落伍了,比我強的人多了。我也老啦,文化水平也低,膽子也不大,闖勁兒也太小。比起其他人實在不怎麼樣。只不過我是最早致富的那個人吧,所以才把你這樣的大記者招來了。今天我讓你看看比我更優秀,更富有,走在前邊的人吧。不過,現在這樣的人太多了,之前像我這樣的是鳳毛麟角。而現在,我的典型意義已經不在了,甚至你連個典型也找不出來了。因為不知道誰是典型,瞭解哪一家也是大同小異。發財致富之路的途徑、過程變化都不大。所以咱們今天就蜻蜓點水,走馬觀花似地看看,瞭解個表面吧。因為像這樣的致富典型,你要了解得比我們這更多更大,更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所以咱們看看了解一下就算了。你說呢?
那好吧,我很高興能看到更多的更廣的,更富有的人。要了解整個農村的全貌,至少要把這個縣城的全部情況瞭解清楚,不然就可能以偏概全,就缺少了代表性。
於是,馬叔開著車,帶著我走遍了全縣幾個鄉鎮。他是當地的名人,走到哪誰都認識他。大家都對他非常熱情尊敬,所以採訪非常順利。我是以他侄子的同學的名義,大學畢業到農村來實習的。所以大家對我也沒有什麼防備,跟他能說的也跟我同樣能說。
我們首先來到名叫一個神馬溝的山上,採訪了一個繁殖和推廣本地土豬的人。
他在畜牧局的指導下,搜尋和儲存了本土的黑豬,作為地方種豬的保種。這種豬本來是不賺錢的,就是我們小時候吃的那種豬。生長週期長,生長緩慢,體形小,但肉質鮮美,完全就是小時候的味道。他千方百計地到小山村裡找來幾乎絕種的黑豬,從幾頭小豬不斷地繁衍壯大,變成了一個大豬群。他有一個先天的便利條件:自己有一座自留山,黑豬對樹林沒有破壞作用,不啃樹皮,只吃山上的草。而山上還有很多中藥材,提高了豬的免疫力,不必喂維生素,也不用打防疫針,完全是天然綠色的產品。豬繁衍成功之後,他先在朋友們中間讓他們試吃。大家吃得非常高興,終於吃到小時候常吃的豬肉了。用幾倍的價錢買他的豬肉,漸漸地開啟了市場。肉價是一般肉價的幾倍,即使那樣也供不應求,完全就是歪打正著。這可真用了那句話,沒有民族的就沒有世界的。如果把我們的本丟了,我們的發展就要受到限制。
我們從山上下來,又來到另一個大鎮,這個鎮位於東川。那裡土地肥沃,氣候溫暖溼潤,非常適合食用菌的生長。有一個人先試種蘑菇成功。在開啟市場以後,由於供不應求,他就帶領他自己的親戚朋友開始種植。又先後引進來其他的幾種種類,有香菇,花姑,金針菇,還有羊肚菌。由於小打小鬧,培育了菌種,就顧不上種植培養,種植培養又顧不上銷售。他們就自動組織起來,成立了合作社,根據每個人的特點,特長和個性。有的負責銷售,有的負責種植,有的負責育種,各司其職,分工合作,抱團取暖。幾年之間迅速壯大。現在的產值已經達到上千萬,產品銷售到省內外,已經打到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了。一座座的大棚,完全就是金盆銀盆,就是聚寶盆,令我非常驚歎。
帶我們去參觀中藥材合作社的時候,居然看見有上百畝的一塊地,當然是丘陵地。用推土機做了一些簡單的修整,全部搭建成太陽能。一大片太陽能板,一望無際,覆蓋著丘陵土地,周圍沒有房子,可能不需要看管和護理,也見不到一個人。估計這種綠色能源,國家是有補貼的,這要比種植糧食作物,賺的錢多得多了。而且是一次性投資,20年收益,不用多管理,不影響其他的生計,完全可以幹別的活,別的工作,真可謂是一舉多得。現在的農民的創造性和適應社會的能力,真是個馬叔當年不可相比的。
你看這些,這一片太陽能板,馬叔也感慨地說,現在的這些,絕對不是政府幹預的東西。給大家以自由,相信大家的創造力。只要聽到什麼人賺了錢,他人是絕不會放棄的。跟我那個時代完全不同,現在的人一個智慧手機拿出來,想了解什麼就能瞭解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