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光榮的事情,怎麼就讓我來做呢?你可別忘了,我可是個著名的壞人,著名的賊;讓我來表現,不是我不願意做,這不是給咱們生產隊臉上抹黑嗎?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反駁道。
但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大冬天的脫光衣服,誰能受得了?要是真的這麼光榮偉大的事情,做夢也輪不到我。不過是誰也想不幹的倒黴事,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我不得不去做罷了。
正因為你有這樣的表現,我們是為了挽救你才給你這樣的機會的。這可不是我命令你做的,這是支書主任跟我們一塊商量好的。你要不做,讓別人做了你會後悔的。你得罪我可以,咱們是一個村的。但人家支書主任把你彙報上去,說你不接受改造。公社早就想抓你成為全公社的典型了,是大隊和我們生產隊兩級幹部千方百計地保護你,才沒有把你上交出去。如果公社對你不滿意,再把你上交到縣裡的群專指揮部,你想一想你的後果會是怎麼樣的?
我聽著他的話,脊背上冒著涼氣:群專指揮部完全跟閻王殿一模一樣,再硬的人進去也得蛻八層皮,我可受不了。他還是個玍脾氣,又打著完成政治任務的口號,我哪敢怠慢?他嘴角吐出來的熱氣,我感覺到比凜冽的寒風還寒冷。每一股都刺著我的面板,像針扎著一樣。我在這麼大的力量面前,根本無法做出任何選擇。
好好好,我說了我就聽你的吧,沒有問題的。我趕緊表態,但我還是不甘心,緊接著說,這可是要付出很大代價的。在工分上,你能不能給我加點?我表現得跟別人不一樣,付出得也多,至少能在工分上給我一點補償吧?
這好說,楊隊長爽快地說,給你三個工。就幹那麼一會兒,頂你幹三天行不行?
我不知道他竟答應得這麼爽快,趕緊說行行行。
現在看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幹部們在經濟上是不太計較的,最在乎的是他們的政治表現。
那你趕緊準備吧,我讓人到前邊去放哨。一旦領導的車隊過來,你就趕緊脫掉衣服幹。我也不會讓你幹得時間長,把你凍壞了我也不好對你孃老子交代的。
他叮囑說。
沒什麼好準備的。我說,就這一件破棉襖,一把就扯掉了。
繩子是多餘的,我先把繩子解掉,就算是準備好了。
好吧,他說,你先假裝著幹,不要使力氣。等我給你打了手勢,你就趕緊脫了衣服,用吃奶的勁兒去刨。不要看人家,更不要看領導。只盯著土地幹你的活,什麼也不能聽,什麼也不要說。一定要把後背對著公路,不要把你的頭面對著公路。一定要麻利點,不要奤奤地叫人笑話,丟了咱們村裡人的臉。
好好好,我說,我一聽你定的安排。
楊隊長走後,我用鎬頭半天碰一下地面,一塊土也刨不下。因為我沒有用什麼力氣,其他人看著我,露出非常詫異的神色。看著我在磨洋工,覺得我的膽量太大了,在這麼大的場合下,居然敢這樣,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但有楊隊長給我撐腰,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只是時刻留心楊隊長給我的手勢。
過了一會兒,只聽見有人說“來了”,“來了”,“快點”,“快點”。所有磨磨蹭蹭的人都立刻揮舞著鐵鍬鎬頭,飛快地幹了起來。這已經成了慣例,因為這種勞動表演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所有的人都知道該怎麼辦。楊明成手一揮。我趕緊一把扯掉破棉襖,掛在路邊的樹上,脫掉爛背心,往雙手裡吐了兩口唾沫,揮舞著鎬頭,使勁兒地刨了起來。
頓時,脊樑上立刻像敷了一塊冰,冷得我哆哆嗦嗦的;凜冽的風吹過來,像無數根針紮在我的身上,刺痛刺痛的。鼻子裡的清水一滴接一滴地流下來,滴在冰冷的凍土上。我盡力地面朝東邊,把寬闊的脊背面對著公路,讓那塊肉面以最大的篇幅裸露出來,以引起上級領導最大的關注,讓記者快門好對準它,而不是我的臉面。
堅硬的土塊在我眼前飛濺起來,打在我的臉上,非常疼痛。嘴巴稍微張開,小一點兒的凍土塊便鑽進了嘴裡,立刻化成了泥。我不得不把嘴巴抿得緊緊地。
我雖然專心刨著凍土,耳朵裡卻聆聽著後邊的動靜。盼望著這些大人物們趕快過去,盼望著我的脊樑那塊最大的肉面,能給他們帶來一些歡樂,帶來一些成就感。隨著我力氣的發揮,漸漸地身上不感覺到太寒冷了,頭上還冒著細微的汗珠。一絲絲的熱氣在我眼前漂浮著。但我不敢有絲毫的鬆懈。雖然有三個工分的鼓勵,但是這是代表村裡,代表大隊,給全村人和全大隊人來爭光的。絕對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和馬虎。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車按著喇叭過來了。有很多領導的聲音,在議論著深翻土地和糧食生產之間的直接聯絡。這是一種科學的發明,一定要加強。好像大聲讚美著楊明成,吳兆成和劉明柱,說他們組織得好,發動得好,群眾幹勁非常大。還聽見有記者拍照片的聲音,“咔嚓”、“咔嚓”的。
但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為了抵消寒冷,我拼命地刨著,快把我的力氣也用盡了。我非常盼望他們趕快走開,趕快結束這轟轟烈烈的視察工作。趕快給上級領導彙報,讓他們得到表揚。至於我能得到什麼,根本不重要。連個正面的臉也看不到,只有一塊肉囊囊的脊背。也多虧看不到,如果要看到我的正臉,我就更加臭名遠揚了。給生產隊爭到多少光不說,我自己的損失就更大了。得不償失,我可不願意出名。
過了好一會兒,大人物的說話聲,記者照相的聲音,漸漸地遠去了。這時候,一個人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光光的肩膀,輕聲說,你表現得非常好,不要乾了,趕緊把衣服穿上吧。
我抬起頭,看見是隊長楊明成,便有些感激地放下鎬頭。先把破背心穿上,又從公路邊的樹上取下破棉襖套在身上,又重新把那個破麻繩系在腰間,坐在鎬把上大口地喘著氣。攰得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一動也不想動了。心裡覺得給我三個工,他們一點也不吃虧。這種活讓誰幹誰會幹?我便心安理得地休息起來。幹部們也不催著我。直到我覺得再這樣坐下去,讓人們說偷懶不說,重要的是不幹活太冷了,身上也出了汗,容易感冒的。我又重新加入了戰天鬥地的行列。
但幹了沒有一會兒,大隊和生產隊兩級幹部,讓大家停下手中的工作,要開工地批鬥大會。
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四處尋找玉米秸稈,放在屁股底下,按照生產隊的秩序,坐成一大片。支書主任和各村的隊長,都站在上邊那塊地的地塄邊,就像一個高高的臺子。大隊主任吳兆成主持會議,首先有支書劉明柱講話,人們稀稀拉拉地鼓著掌。
劉明柱站在地塄邊,大聲地說,我們之所以組織這次大會戰,就是因為我們今年秋天,糧食產量不如去年,受到了上級領導尖銳的批評。說我們之所以成績下降,就是因為對階級敵人心慈手軟,對階級鬥爭抓得不準不狠不靈。沒有深刻地認識到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精髓,沒有落實深翻土地的號召,犯了方向性和路線性的錯誤。所以我們今天就要改正這兩個錯誤,進行深翻土地的大會戰,最好的標準要翻到一米深,至少也要達到70公分。所以我們就要變冬閒為冬忙,組織大家進行這場戰天鬥地的深翻土地大會戰。爭取明年的產量達到一個更高的水平,還要狠抓階級鬥爭,狠狠批鬥地富反壞右。把各村的反動分子給我抓上來!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早已嚴陣以待的大隊民兵立刻行動,把混在人群裡的各村的地富反壞,反動分子,像拎小雞一樣一個一個地揪到地塄下邊站成一排。
看到這陣勢,嚇得我趕緊閉上眼睛。等我睜開眼,楊隊長不知什麼時候站到我跟前,他低聲對我說,你也得上去。
怎麼我也要被批鬥啊?我剛才給你們幹了那麼重要的事情,也算立功贖罪了吧,怎麼還要批鬥啊?你不表揚我也就算了,你們這樣做實在太過分了吧,欺負人也不能這樣欺負吧。
我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勇氣,從來不敢跟領導發火,但這一次我實在是憋不住了。沒把我凍死,攰死,不給我評模範,表揚我了,還要讓我跟地富反壞一起接受批鬥,還有理沒有了?
不是,楊明成趕緊說,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呀,咱們村的壞人太少。你看看,這一長串,差不多有二十個人。吳主任覺得這太不公平,我們村才有三個人,你也應該上去湊數的。還是我說你現在的表現這麼好,讓你去湊數,說不下去。但人家不行,我怎麼說人家也通不過。說怕別的村裡邊闂他,袒護我們村。人家挨批斗的有好幾個,我們村只有三個人,實在不平衡也不平等了。讓他的工作不好乾。要不是我對你說情,人家早把你抓上去了。你看那些人誰跟他們商量的?從衣領上就拎上去了。跟你還是不一樣的,我答應他們跟你商量一下。
我看著他哭喪著的臉,好像真的是沒法子了。官大一級壓死人,吳兆成絕不是吃素的的。但這對我公平嗎?他們玩平衡,讓我去玩火,燒死我不心疼是不是?
隨你便吧,我不答應,你把我揪上去我就跑。除非你把我打死,我給你們付出的也夠多了!我不過就是一個小偷小摸的賊。雖然也不是什麼好人,就算是壞分子吧,可我給你們付出的也太多了吧?將功贖罪,永遠也贖不完罪了嗎?
我憤憤地說。
這不是跟你商量嗎?楊明成有些央求地說,你多少給我一點面子吧。
這時支書劉明柱也走了過來,對我們倆說,怎麼樣?還沒有商量好呢。你們不要等批鬥會結束了還沒商量好,那時候大家面子可就都不好看了。
可是,楊明成說,他的表現你也看到了,實在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就放過他這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