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還真是這樣。
正說著,我們來到鼓樓跟前。鼓樓像一座塔一樣佇立在四條街道的中心,總共有四層。外牆呈棗紅色,基礎是古磚壘起來的有四五米高。第一層是一個方形平臺,四個立面正對著四條大街。第二層以上是木質結構,雕樑畫棟,飛樑斗拱,造型奇特,色彩鮮豔。四個角的龍脊上面掛著四個風鈴,微風吹來,叮噹作響,好像給喧鬧的街道伴奏著音樂。四條涵洞貫穿期間,直通東西南北四條街道。洞門口立著幾個宣傳牌子,有消防部門的防火防震宣傳,有學校升學情況的通報,還有環衛公司的垃圾分類宣傳。
他凝神望著高高的平臺上面,神色凝重地說,現在不讓實行個人崇拜了,要不然,我一定在這幾個平臺上,塑造三個銅像,以表達我的心情。
你要塑造什麼人的像呢?
我看著他說。
你們央視媒體不是常常說,中國人民有三個“起來”嗎?
他反問我說。
是的,我說,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
有三個國家領導人,正是讓我們實現了三個“起來”的:鄧小平,胡主席,習近平。鄧小平分了地,讓我們站了起來;胡主席給我們免了農業稅,還有各種補貼,讓我們富了起來;習近平給我們辦了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土地確權證,退耕還林,幫助貧困戶脫貧,讓我們強了起來。這都是在改革開放以後的事情。而在改革開放以前,說句難聽的話,我們農民完全就是趴著走的,而我連趴著走的權利都沒有,完全就是跪著走,爬遃著走的。三個“起來”跟我們沒有一點關係。但這想法,恐怕是永遠實現不了了,我只能心存感激。
他由衷地說。
我看著他幾乎有些虔誠的樣子,完全理解了他的想法。雖然他的人生經歷只講了不到一半,但我完全瞭解了他的過往,實實在在就是這樣的。經歷是人生最好的老師,如果沒有他那些真實的經歷,他是得不出這樣的結論的。這是一個農民發自內心的,由衷地吶喊。不摻半點假,沒有任何虛偽的高調,只是發自內心的最真實的情感。
我們正說著,只見鼓樓北面,離我們不遠處,是一處公交停車點。有一位老人正拄著雙柺,艱難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好像在等著車。他的一條腿斷了,只有半截大腿,在等車的間隙,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來,仔細地翻看著。我見馬大叔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他指了指那人小聲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怎麼知道?我知道他故弄玄虛,只好反問他。
他可是我們縣大名鼎鼎的軍長。他笑笑說。
你別逗了,我以為他跟我開玩笑,這是個軍長,打死我也不相信。就這樣一個人,他連個村長也不像,還說是什麼軍長!
我堅決不相信。
不跟你開玩笑。他說,他的確是個軍長,還當過七天縣委書記,他們那個軍叫6792軍。我要提醒你一下,這是個年月日。
哦,讓我想想。我突然想了起來,差不多叫了起來,你是說,文化革命,造反派,這個派成立於1967年9月2日,我說得對吧?他就是這個軍的創立者,當然就是軍長了。
你可真聰明,讓你當記者真是作對了。他是當時血氣方剛的青年,師範學校的應屆畢業生,學生會主席。想一想他當時的號召力有多強。他成立了這樣一個組織,很快就發展成好幾千人。不到十天,他的組織就造了縣委和政府的反,奪了縣委書記的權,把縣委書記也軟禁起來,他自己當上了縣委書記。不過,好景不長,另外成立的一派叫115師。這你想必也知道,他是林的軍隊,很快把他們趕跑,師長當了縣委書記。後來又有個三八派,三八派是保皇派,有政府支援,把兩個造反派趕出了縣委。三八派的頭頭掌了權,保護縣委領導。如果就這樣下去,大家還能相安無事。但兩個造反軍團極不相容,互相殘殺開了。他們就在這個鼓樓上邊,每家裝了一個高音喇叭,站在上邊散發傳單,展開辯論。後來發展成推搡武鬥,這位軍長就是被人從鼓樓上搊下去的,摔斷了一條腿。他們兄弟相殘,給了保皇派極大的機會。三八派趁機派民兵把兩個造反派趕出了縣城。只要抓住就把他們關在群眾專政指揮部,嚴刑拷打。因為三八派掌管著全縣的民兵武裝,民兵們都是有武器的。造反派的總部在師範,三八派就帶領民兵攻打造反派總部。我的一個表姐夫當時也是民兵,他們半夜裡攻打進去。一般的人都放了,每人拿一個大手電,只抓當官的。但當官的有人掩護著早跳牆逃跑了。所以,也沒有抓住什麼人。但大家都收穫了不少戰利品,我的表姐夫是一個牡丹牌收音機。那是當時的奢侈品,質量非常好,他用了幾十年,一直聽到兩千年才壞的。
從那以後,我們縣城就是三八派一家獨大。造反派就像過街老鼠。半夜偷著回來看一下家人,也得趕快逃走,不然就會有居民舉報,三八派就會把他們抓起來關進群專指揮部。所以,別看那時社會非常混亂,到處都在打人殺人,我們縣城卻非常平靜,連一場真正的武鬥都沒有。就是因為這位軍長的一條腿,換來了三八派名正言順地鎮壓,其他兩派,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人民實在應該感謝他,應該給他記一大功的。如果沒有他的犧牲,不知道會送掉多少人的性命:寧做和平犬,不做離亂人。就像伊拉克,伊拉克人民我想是非常懷念薩達姆的。
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雖然我沒有經歷過那場浩劫,但我從各種渠道也瞭解了它的慘烈性,但沒有想到在這個小縣城,居然會風平浪靜。
所以,他接著說,偉大領袖看到文化革命太亂了,他就動用軍隊,讓軍隊來支左啊。但大家都是革命者,都是造反派,誰是左派?誰是右派?完全就是難為軍人的。軍人也沒法分別,他們只能支援一派,打壓另一派。但到了我們縣,723佈告公佈以後。我記得有一個翁團長,他帶他的部隊軍管,到我們縣沒事幹。因為不管什麼派,我們縣只有一個派,叫三八派,而三大派又是保皇派,原來的所謂X一個也不少。他只好自任縣委書記,支援唯一的三八造反派,非常輕鬆地沒有動用一兵一卒,就完成了他的使命。
我聽著他講過去的事情,真是一驚一乍的。在那個慘烈的時期,這裡居然是一個世外桃源。難怪人們活得這樣安逸寧靜,X在他們這裡還沒有真正地發展起來,就已經自己結束了。而結束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的軍長被人從鼓樓上推下來了,就這麼簡單。
也該給你們的鼓樓記在功勞簿上,我笑著說。
的確是這樣,他說,如果沒有這麼高的牆,他掉下來,也斷不了腿;斷不了腿就給三八派找不到藉口。藉口鎮壓115師的時候,也順便把他的6792軍也給收拾了,真是一舉兩得。雖然以後也有一兩次的反覆,兩個造反派聯合起來,在市總部的支援下,也有一兩次把失去的權力重新奪了回來。但始終沒有得勢,權力始終在保皇派的執掌之下,整個社會比較安穩,沒有發生過大的亂子。當然也死過人,不過不是武鬥打死的,大多是自殺的。特別是在一打三反和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這實在是我們全縣人民的運氣。我們這裡風水好,什麼風吹過來,包括那所謂的X,在我們這兒根本就掀不起什麼風浪的。
他半是自嘲,半是自豪地說。
我們倆再看看,只見公交車開到跟前停下來,那位功臣,艱難地站起來,拄著雙柺,慢慢地上了車,用一張卡刷了一下,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上。等人們都坐好了,新能源電動車無聲無息地開走了。
他刷的是老人卡,馬叔說,坐公交車是免費的。他當年造反的時候,連公交車長什麼樣他都沒見過。可現在他坐的是免費公交車,還是新能源車,還用著智慧手機,不知道他現在是怎麼想的。
他們那個時代的人,不管是工人軍人,還是紅衛兵造反派,都應該好好反思反思,到底哪個時代更優越更美好?要自己動動腦筋。
我思索著說。
的確是這樣,馬叔也附和著說。
我們繼續沿著北街往前走。來到當地最大的超市跟前。超市門口人流密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旁邊有一條小巷,一直通到外面的國道。巷口立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長壽巷”三個字。
他指著那三個字說,這個名字是這幾年才起的。其實原來根本不叫“長壽巷”,而是叫“賣柴巷”。我們當年幾個年輕人,半夜裡砍來的柴就是在這裡賣的。當天晚上就被拉到臺子上當資本主義尾巴割了一回,還被扣了一天的工分。這是當年唯一允許做買賣的地方,唯一允許資本主義存在的地方。其他的你就是賣一顆雞蛋也不行。但是,只允許買賣柴火,其他的買賣一律不準幹。只要發現,一律沒收東西,人也要被抓起來。這個巷子本來沒有名字的,久而久之,大家就叫它賣柴巷了。
為什麼?難道這裡是特區嗎?也在實行一國兩制?
我疑惑地問。
不錯,的確是這樣。他說,在我們剛起步的時候,用的是農村包圍城市,中心在農村,農民就是主體;而我們進了城以後,中心在城市,市民和工人就成了主體,農民就被邊緣化了。一切都圍繞著市民和工人來運轉:市民叫供應戶,糧食完全可以保障,粗糧細糧都有;在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的口號下,工人簡直就是特權階級的化身。因為工人和市民都要生活做飯,他們的糧食和鈔票都有保證,跟農民沒有關係。因為他們的糧食是從國庫裡領的,不是從農民的田地裡購買的。他們對農民唯一需要的就是生活做飯的柴火。因此,就允許農民在這裡賣柴火,把他們的生食做成熟食。所以,一切主義,並不是絕對的,而是需要什麼主義,我們就利用什麼主義。儘管可以不贊成,但不一定不使用和利用!我們就可以從這條小巷的變化中,完全可以理解鄧小平白貓黑貓論的重要性了。在那個時代已經在使用了,只不過是只做不提罷了:對人家的統治有利的,錯的也是對的;對人家的統治無利的,對的也是錯的。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特徵,無關乎主義,更無關乎路線。完全是人為地製造城鄉對立,工農對立——已經早已超過了差別的層面而是已經到了對立的層面了。
他意味深長地說。
可是,為什麼這樣一個深有紀念意義的名字要改成長壽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