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地困惑。
這也是領導意志啊。本來政府要明確這些道路巷口的稱呼,做一些規範是好事。但名字是約定俗成的,不能隨便改的。據說這個巷兒裡邊有個長壽老人,活了一百多歲。領導一拍腦袋,就把它改成了長壽巷,好像這個巷子裡的人全能活到一百歲似的。我們家親戚,包括我認識的人,小時候大人給小孩子起名非常隨意。儘管他們上學後也起了一些正規的名字,但直到七老八十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正式的名字叫什麼,只清楚他們小時候的名字。比如女孩叫嬬子,男孩叫流子。這是兩種表示性別的稱呼。根據他們的排行,比如老二是嬬子,就叫二嬬,老三是男孩,就叫三流。我認識的好多人中,都七老八十了,人們見了他們還是叫小孩的名字:二流,三流。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因為跟他們的孫子甚至是曾孫子和玄孫子的名字是完全一樣的。
他笑著說。
完全就是長官意志,我也跟著說,這大概也是你們這樣一個小城市的特色吧,領導就是一切,一把手的話就是聖旨。
你說得很對。
我們繼續往前走。只見在新華書店門口,一個垃圾桶旁,一位老太太正提著一大包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垃圾桶裡面塞著。我和馬叔走到跟前,那些衣服還非常新,有內衣毛衣和外套。
怎麼這麼好的衣服就扔了?
馬叔問。
唉,老人嘆了一口氣說,不知道現在的人是燒的不行,還是這衣服就是壞不了。反正每年到新年,大家都要換新衣服,舊衣服就不穿了。箱子裡扔得滿滿的都是。我們也不想換衣服,但子女們說是要孝敬我們,也給我們買新衣服。不穿覺得不尊重人家,穿了,這些舊的全浪費了,只能往垃圾堆裡扔了。心裡也覺得可惜,可實在是沒辦法。現在的人,有了幾個錢就燒的,不知道姓甚叫甚了。
老人邊塞邊抱怨地說。
馬叔和我對視了一眼,笑著說,您老人家不要往這裡邊扔了,我給您找一個扔的地方。出了北大街,有個小廣場,廣場旁邊放著幾個衣櫃,叫一家衣善,專門回收舊衣服和舊鞋帽的。你把這些舊衣服塞進去,掃一下碼還有積分。積分是可以換獎品的,還能幫助有需要的人,你扔在垃圾桶裡還汙染環境的。
老人驚異地望著我們,不相信地說,還有這樣的地方,還有人要舊衣服?
真的有的,他說,我們正巧路過,就帶你去吧。
老人又把塞進去的幾件衣服掏出來,又放進袋子裡。我順便往垃圾桶裡瞅了瞅,裡面居然有一堆饃饃,甚至還有半袋白麵,也許是放久了,變質了吧,我心裡想。
我幫她拎著,我們三個人朝北門口走去。
我們找到了他說的那個回收舊物品的鐵箱子。我們按照要求,幫老人把衣服分門別類地放到箱子裡去。只是她不帶手機,也無法掃碼。反正也是扔的東西,雖然沒有什麼獎品回報,不汙染環境,有人把她帶走幫助別人,這也是值得的。
小廣場旁邊有一家信用社,馬叔說他要辦社保一卡通。我們走進去,見大廳里人擠得滿滿的,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有人跟工作人員吵著要號碼,工作人員說早就發完了。人們說昨天他們就排隊,今天也領不到,雙方爭吵不休。
馬叔看了一下,趕緊退了出來,跟我說,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工作人員,又是專業人士,又有高學歷,這種辦事效率,我實在不敢恭維。我都來了好幾趟了,每次來都是這個樣子,我也不等了,等他們所有的人都辦完了我再辦吧。
這不是人太多嗎?我聽他好像也不滿,但覺得沒有什麼理由,沒有必要抱怨人家。
你有所不知,他說,我們和他們的矛盾,根本就不存在,他們完全是自己製造矛盾,給我們設定障礙,也給他們自己製造麻煩的。
您這是怎麼說呢?我費解地問。
這很簡單呀,他們的理由是,他們每天只能辦30個人,也就只能發30個號,發多了他們辦不了。可對我們來說,我們不是要強迫他們辦,我們要的就是那個號。我們有了號,號排到什麼,我們就什麼時候來,領了號我們就走了,根本不會找他們的麻煩。我領的是最後一個號,我難道能第一個來強迫他們辦理嗎?只要換一種方法,來一個人就給發一個號,領了號的人,只要輪不到他今天辦理,他馬上就會走人,多話都不會跟你說的,更不會跟你爭吵了。你把每天要辦的那個號,隨便列印一個條,貼在櫃檯上。有號的人來看一下,知道我今天辦不了。一天按30個算,我的這個號可能排到哪一天。我到那一天來,馬上就辦了。就沒有必要擠下這麼一大堆人,而且連別的業務也不好辦了。全是辦理一卡通的,就這麼一點道理,他們都不明白,我真替他們感到慚愧。
原來是這樣,我的這位大叔,我真的對他該刮目相看了,他一下就看出了問題的癥結,馬上能想到解決的辦法。
那你跟他們說一下不就好了嗎?我提醒他說。
我?他笑著說,你說我說的人家能聽嗎?能按我的辦嗎?這就是我們現在的機關作風。事事都要聽領導的,領導怎麼安排我就怎麼做:領導讓我到河裡洗煤球,我也要去洗,反正汙染了河源河水,也是領導讓我乾的,對和錯跟我沒有關係。永遠不會想到我要創造性地去工作,自己動腦筋,自己想辦法。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我不想去找麻煩的。儘管這事跟我也有關係,我也是等號的那一個人,但我還得耐心等。我既不會跟那些脾氣暴躁的人一樣去吵,也不會把自己當成一個諸葛亮去告訴他們該怎麼辦:明哲保身,但求無過吧。毛主席的《反對自由主義》,我覺得是一篇最好的文章,這是他老人家裡邊的話。我就是那個自由主義者,當然也是我們的毛主席反對的那個人。
我微笑著看著他。這是一個有經歷的人,經過世事變故才有的深刻的生活體驗。學會自己哄自己,更要學會自保,自己保護自己,這是生活教給我們的人生準則。
廣場旁邊,緊鄰街面的一側,有幾家豬肉攤子。我和馬叔走到跟前,問問豬肉的價格,一斤12塊5,並不比北京的肉價低。
離開肉攤,我們沿著國道,在人行道上繼續往北走,國道兩邊其實還是街面,依然店鋪林立,人聲鼎沸。
你知道嗎?馬叔說,剛才你問肉價的那個人,那可是個名人的後代,世家子弟。
你就跟我開玩笑吧,我笑著說,一個斷腿軍長,現在有一個屠戶,世家子弟,你不會說他是從紫禁城裡出來的哪位王爺的後代吧?
差不多,他說,要論實力,當然不是王公貴族可以比的,但要論名氣,他的父親要比縣委書記和縣長的名氣還大。當然那時候叫革命委員會主任,人們不知道主任叫什麼,但絕對知道“一刀準”。
什麼叫一刀準?我疑惑地問。
就是一刀切下去,你要幾斤是幾斤,要幾兩是幾兩,一點都不會差的。他賣肉從來不用秤,肉案上放著秤,你可以隨便稱,半兩都不會差的,這個人就是他的父親。
哦,我明白了,你竟然嚇唬我,這叫殺豬世家。
我沒說錯吧,他得意地說,所以叫世家子弟。
你也許不知道,在改革開放以前,特別是六七十年代,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權力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這些服務行業的人。他們是那個時代最厲害的特權階層,每一個行業都只有那麼幾個人壟斷著。全縣的每一個人離開他們你絕對辦不成任何事情。你只要吃一兩肉,都離不開這一刀準。那時候賣肉是帶骨頭的,骨頭的大小多少,全憑他的刀子說話,有關係的人,骨頭就少一點;沒關係,你就多一點。當大官的連骨頭都不會帶,只賣純肉:壟斷就會產生特權,只要有特權就有腐敗,什麼時候也是這樣。
他若有所思地說,在什麼都要票證的年代,每一個行業都有風雲人物,一個個都是大名鼎鼎。
有哪一些行業的?
我還真的不太清楚,因為我是個80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