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三級幹部,互相對望了一眼。魏主任說,好吧,你趕緊回去商量,等到下午一定要回答我。不然我就打電話叫來民兵,讓你到學習班好好學習學習,把你這顆封建頑固腦袋改造過來。
好吧好吧,我說,我一定聽您的。
他們好容易先放開了我,讓我走出了隊辦公室。我的腿像灌滿了鉛,沉重地一步三挪著,慢慢吞吞地往家裡走。一路上我不知道怎麼對父母說,怎麼才能求得他們的原諒。我不斷地給他們闖禍:如果我不是個賊,我不是個著名的壞人,誰也不會讓我幹這最缺德冒煙的事情的。
我恨我自己,沒有尊嚴,沒有出息,不要臉面,不能讓家裡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天天讓年邁的父母提心吊膽的。我這樣活著還算個人嗎?我看著家家戶戶煙囪裡冒出的煙,全家人住在雖然破爛不堪,但也溫馨和諧的土窯洞裡,平平淡淡也平平安安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有我這樣一個倒黴鬼,一個狼不吃狗不啃的人,沒事找事,每天都給自己,給自己的老父母,甚至也給全村人帶來麻煩,帶來災禍。如果把保佑全村人的神樹給砍了,以後如果村裡的人出了什麼事,不要了我的命了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神樹比神廟對於村裡人來說更為重要。因為神廟還沒有懲罰過村裡人,也談不上保佑過村裡人。沒有人實實在在的受過他的懲罰或者是庇護。但神樹可是實實在在地保佑著村裡人,也懲罰著村裡人。這都是有傳說的,甚至實實在在就有人經歷過。我就算自己不怕死,不怕受到懲罰,可是如果給全村人帶來災禍,我以後還在這個村裡怎麼活?還讓我的父母和哥哥怎麼活?馬吉平呀,馬吉平!你可真是個禍殃子,掃帚星,你還活著幹什麼?你怎麼還不去死呀?
我邊向著回家的路上走著,邊從心裡詛咒著自己:你什麼時候才能活出個人樣來呢?你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算哪一壺呢?
回到家裡,母親正在做飯。每天窩窩頭把大家都吃膩了,今天是中秋節,誰也吃不起月餅,但生活還得改善一下。瓦甕子裡還有一點白麵,母親正在把紅面放在面盔子裡,用開水燙著。看樣子是準備給我們做紅皮面了。紅面是用高粱米做的,不能做麵條,因為容易糊鍋。就把紅面用開水燙過,增加韌性,再在外邊包上一層白麵,叫紅皮面。切成粗壯的麵條,煮一下,可以當面條吃,是那時候少有的美味。粗糧細作,完全是憑藉家庭主婦的手藝。原料都是一樣的,就看誰有本事,能做出與眾不同的食品來。
我其實早就餓了,但砍神樹的任務,好像把我的肚子也填飽了。看著母親下在鍋裡的紅皮面,我是一點食慾也沒有。我坐在炕沿上,幾次想開口,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我知道話一出口,這頓飯大家都吃不下去了。我只能忍著,等著吃完飯再說。好歹人家領導讓我下午去回話,吃過飯以後再說還不遲。
不一會兒,紅皮面熟了,母親給我們每人撈了一碗麵。父親坐在灶臺邊的後炕裡,母親給他加好菜,調料就在灶臺上。他彎下腰,順便倒了一點醋,攪了攪便吃了起來。無論如何,這碗飯我還得吃下去,我不能讓父母看到我心裡的難受和痛苦。我走到菜鍋跟前,見鍋裡是土豆蘿蔔絲。我抄了一鐵匙澆菜,槣起一口嚐了嚐,覺得不用放鹽了,就只加了一點醋,攪了攪,圪蹴到門口,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好久沒有品嚐到這種美味了。白的土豆絲,黃的蘿蔔絲,雖然是素飯,也沒有多少油,但即使這樣的飯菜,也很少能吃到。看到美食,我竟然暫時忘記了壓抑在心頭的那塊石頭,好像食慾也一下調動起來了,便跟平時的飯量一樣,吃了兩大碗,把肚子饓得鼓鼓的。
今年的麥子長得還不錯,母親用鐵匙掁著鍋底邊洗鍋邊說,交夠了愛國糧,剩下的可能還不少,年底要是再能分點麥子,我給你們蒸碨碨吃。
你做夢圪吧,父親說,能吃上兩頓肉醢子扁食就不錯了,還想吃碨碨?你做夢圪吧。就分的那點麥子,要是推磑磨面,還不夠填磑眼呢!
討論和實現,看來也是一種自我安慰。如果一個人哄弄不了別人,能哄弄自己也是一種本事,這大概是我們這種人與生俱來的本事。
看著他們心情很好,我把幹部們給我安排砍樹的事,心懷忐忑地給他們說了。他們先是臉上一愣,但很快就釋然了,好像一點也不出他們的意外。
唉,母親首先說,蝨子多了不咬人,掉在茅坑裡了就不要怕屎臭。硬跟人家對著幹,咱沒那個力量,不答應怕是不行的,就應承下來吧。
但父親提醒我說,那棵樹不要說是我們全村全公社了,就是全縣也找不到比它更大的樹了。答應是可以答應的,但工分是不能少的。一天兩天你根本砍不掉。我們靠工分活著,沒有工分吃什麼喝什麼?這一點上一點也不要讓步。不然就絕對不能答應。冒著兇險去完成他們的任務,又不給或少給工分,殺了頭也不不行的。
我一下明白過來了,我最擔心的就是父母,有了他們的理解和支援,我就什麼也不怕了。我趕緊來到生產隊辦公室,他們也已經吃了飯了,大概已經等了我多時。我一進門就說,我完全聽你們的安排,一定幫助你們完成破四舊的任務,一點問題也沒有。
三個人吃了一驚,不知道我怎麼轉換得這樣快。
那你就抓緊吧,魏主任說,馬上就可以幹了。
樹實在是太大了,一般的工具根本不行,鋼鋸也不能用,只能用斧頭砍。一般的斧頭也不行,還得用大板斧才行,讓他先準備一下工具吧,劉明柱說。
也好,吳兆成說,毛主席不是說不打無準備之戰嗎?磨刀不誤砍柴工,就讓他準備一下吧。不知道哪裡才有板斧,還得四處打聽一下,這種斧頭不太好找。
可是,我轉頭衝著胡明生說,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那麼大一棵樹,我一個人幹,這工分你們得給我考慮考慮。
這倒也是個問題,胡明生說,給你五個工吧,五天還幹不完嗎?
不行,我說,你想想看,幾個人都抪不過來的一棵大樹,就憑我一個人一斧頭一斧頭地砍,驢年馬月才能砍得完?全家人就指望著工分活命的,我替你們完成這麼大的任務,五個工根本幹不完。
那你說要多少?魏主任說,老劉,要叫你幹,你說得幾天?
這是,劉明柱思考著說,誰也沒幹過,工程量也的確大。這事政治意義遠大於經濟意義,大家心裡誰也明白,就不要在工分上跟他多計較了吧。
好吧,胡明生說,你說要幾個工吧?你提一下你的要求。
十個工,我堅定地說,少了一分也不行,就這樣十天也不一定能幹得完啊,如果幹不完,你們能給我加分嗎?
三個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法回答我。
好吧好吧,魏主任說,劉支書說得也對,我們要看重政治價值,在經濟價值上就不要跟他多計較,就算是對他一個獎勵吧。
你們可不要誆哄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