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重臣即便心裡不太認可如今朝廷的朝貢和貿易政策,但也看得出皇帝是真心想要改變的,朝鮮都已經被大順逼著開關、廢棄了京城朝鮮使團的貿易優待……這朝貢國裡,朝鮮就是天花板了,朝鮮都如此,日後其餘朝貢自是可想而知。
不過皇帝也沒有當眾說下南洋的想法,只是吐槽了一下荷蘭國兵弱。
隨後又問道:“這商賈之事,與以往多有不同。不管是刑、戶等政府,都需慎重對待。朕所擔憂者,唯有一事。就是科舉出身的人,是否能管明白這些事?”
這話,按說不該是問劉鈺的,畢竟劉鈺和科舉八竿子打不著干係,他又不是科舉出身的,問了也是白問。
但皇帝說完這話,卻沒有看向四圍里科舉出身的人,而是望向了劉鈺。
皇帝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只是需要劉鈺的一個表態。
這時候,劉鈺有兩個選擇。
一個是說,這種事都是新事物,科舉學的那些玩意,根本管不明白。
或如以前說的“王者不治夷狄”,拿著禮法去要求夷狄,那不是對牛彈琴嗎?這商賈之事也是一樣,拿著經書之言、君子之義去要求商賈、管理貿易,這不是扯淡嗎?
所以,似乎就該改革科舉。
另一個選擇,那便是說“行、沒問題,肯定能管明白”。
按照常理,說都知道劉鈺既不是科舉出身的、也是一直鼓吹實學的,所以直接選第一種選擇,誰也不會說什麼。
包括皇帝在內。
甚至此時旁邊的大臣都覺得,這是皇帝借題發揮,想要借劉鈺的口,來吹吹“科舉改革”的風。
但沒想到的是,劉鈺卻道:“臣雖不認同甚麼‘天地至理皆在物中、格一物則通萬物之理’的道理,但臣覺得這事也沒什麼難的。科舉出身的,一樣可以管好。”
“昔者,王荊公雖興‘新學’、搞‘三舍’。但王荊公卻也是科舉考出來的進士啊。舊學出身,卻搞新學,亦無滯澀。”
“科舉選拔,皆天下之聰明才智之輩,處置此等小事,當無問題。”
“無非是牛拉犁鏵,小牛不會,只要拉上幾天,也就會了。朝廷自有法度,若無前例,則立新法便是。所謂,下不為例,如此而已。臣亦不過三四流人物,無非先前有所見聞而已。”
“日後若邊事安定,想來嘗試幾年,誰都可做好。”
皇帝似乎頗為認可的點點頭,心道你倒是識大體,看來真的是準備南洋之事一了,就要學李衛公“闔門自守”了。
看到皇帝點頭,劉鈺心裡也是鬆了口氣。
心道,得虧貞儀整日耳提面命,多說朝中的情勢,若不然只怕今日又要說錯話。
可以舉的例子很多,但偏偏舉了王安石的例子,其實也就是向皇帝表明一種態度。
王安石不只是變法,更重要的是王安石是“意識學問的領袖”,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論的。
就像是科舉一樣,你答題,至少得符合官方的意識形態。
朱子學為官方意識的時候,答題的時候咔咔地寫一堆前秦諸子的思想、亦或是永嘉永康的思想,那肯定是要受到質疑的。
王安石變法,隨後自己搞了“新學”。
自己搞出了一套意識形態,藉著《詩經》、《尚書》、《周禮》的新註解,作為日後官學的標準思想,搞出了荊公新學。
配套三舍法取士、配套官學統一思想,這才是變法。不學荊公新學、不用新的意識,想當官?別想!
用後世的種種,也很容易理解。類比如申論考試的時候,寫一堆絕對錯誤的東西。總得有一個對錯的標準,四海一的“一”字,可不只是一個皇帝派點郡守縣令這麼簡單的。
大順現在的情況很複雜,複雜到總結成四個字,那就是“破而未立”,以至於一而不能。
朱子學毀了,但新的學派其實還沒立起來,沒有搞出來一整套的體系、一套從上層基礎到下層執行的一整套體系。
皇帝問這句話,其實潛臺詞是問劉鈺,實學,到底是術?還是其中也有道?
你現在已經算是朝中實學的領袖了,你是做術的第一人?還是準備順帶搞出道,做王荊公?變法者加意識領袖一肩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