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欺騙荷蘭人,不是怕荷蘭在南洋的軍力增長,而是怕荷蘭擔心南洋,以致不摻和歐洲戰爭。
這種戰略欺騙就需要張弛有道,既不能做的太過叫人一眼看出來太假,又得不能一點不做以至於荷蘭在歐洲慫了。
康不怠也就明白了劉鈺去歐羅巴的目的,可能名義上是去與荷蘭簽約、與瑞典簽約,但實際上是去探路加騙人的。
此縱橫之術也。
想著劉鈺讓他吹噓西洋參的事,康不怠道:“公子還是對法國用心良苦啊。”
劉鈺搖頭苦笑道:“沒辦法。是有一處寶地,物產豐富,平原廣闊,所能獨據者,必成大國。我估計,我是拿不到了。”
“我拿不到,也不能讓別人獨佔。”
“有時候啊,自己不贏,但也不準別人贏,那隻要自己家底厚自己就是大贏家。西洋參只是個引子,總得讓法國人腦子清醒一點,到底要哪?別自己就那麼點海軍,又琢磨著要印度、又琢磨著要非洲、又琢磨著要美洲,心裡沒點數。”
“英法世仇,北美之地,最好是英、西、法三國鼎立。其實法國好打交道,拿下南洋之後,英法若在印度開戰,天朝一點都不支援,法國就該清楚收縮兵力把心思放在北美了,讓出印度誘使中英開戰。”
“法國人不是不知道魁北克除了毛皮之外,還有什麼值錢嗎?我來給他引引路,學學後金東虜如何發家的?挖參、採珠啊。你挖多少,我收多少;你採多少,我買多少。”
“法國人不是不知道怎麼和天朝貿易嗎?我來教他,加拿大冰塊用鋸沫木屑覆蓋做壓倉石,毛皮珍珠西洋參,直接走航線來廣東,廣東夏天熱,正好吃冰塊,順帶賣人參貂皮東珠,保管一年百十萬。東虜在遼東挖得參、採得珠,一年百十萬,我就不信河流縱橫的魁北克、五大湖沒有?”
“法國人不是一直憂慮他們的印第安盟友死於天花嗎?我來教他種牛痘,幫他藉此傳播教義,在美洲拉起一支不怕天花的印第安盟友。”
“法國的印第安盟友不是不善於排佇列陣嗎?我送米尼彈,讓他們藏在樹上、山裡,打了就跑。”
“總之就是,我得不到的,也不準英國人得到。甚至於哪一天日本甦醒了,集權了,我也引著他們去美洲。北美我們不要,我們要南洋、鯨海和印度,但要讓北美亂成一鍋粥。”
“至於荷蘭,疥癬之疾爾,我要不是擔心他在好望角以西劫商船,何至於這麼麻煩。國小,且過早嚐到了放貸、金融、投機、股票的甜頭,無有問鼎之力。此番去往歐羅巴,倒還真不是太在意荷蘭。”
“這些事,讓別人去辦,我也不放心。終究我得去一趟,順帶請幾位算學大能前來。樞密院日後要承辦科學院諸事,沒有幾個此時執牛耳的算學院士,如何能行?”
“再一個,那個羅剎人漢尼拔也在天朝住了這麼久了。該送他回去見他的妹妹了。願意回國的被俘哥薩克,全都送回去,登陸彼得堡。”
“一筆寫不出兩個羅字,禁衛軍政變既是羅家傳統,不可不嘗,亦不可不看。”
聽到這,康不怠激動地站了起來,雙手都有些顫抖,呼吸陡然急促。
傳統文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幻想著自己也能來一場隆中對,高臥隆中,已知天下三分之勢。
可同時,傳統文人的最大夢想,也是修身治國平天下,也不喜歡天下混亂。他們對春秋戰國時代士人縱橫心懷羨慕,卻又不希望天下真的如此。
這種相悖,使得很多傳統文人總是處在一種“懷才不遇”的感慨當中。
既希望天下大亂,自比管仲樂毅;卻又希望天下太平,國康民樂。
之前天下這個概念,就這麼大。天下等於世界,世界也等於天下。這兩種夢想就是相悖的,或成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聖人、或成以一己之私禍亂天下的奸賊。
而現在,天下和世界的概念變了,這兩種傳統的夢想不再相悖,治國平天下、和世界紛亂縱橫捭闔定計三分,不再是矛盾的、只能取一而舍一的。
康不怠聽到劉鈺要去歐羅巴的目的,是去學縱橫士當攪屎棍的,如何能不激動?
他這是親身參與了一場“隆中對”,甚至日後可能還要在這場隆中對裡,做出一番大事,出一份力。
對文人而言,還有比這個更激動的暢快嗎?
看著世界在自己的手中發生變化,自己是這一切的制定者,也是背後的指揮家,更是親身參與者,這種感覺比之醉後塗鴉寫詩還要暢快。
康不怠這一生狂蕩不羈,實則有時候內心也會生出陰暗的想法,多想若自己早生百年,於明末豪傑並起之時,縱做不得太祖皇帝,一腳踢飛牛金星總是可以的吧?
跟著劉鈺這麼久,眼瞅著劉鈺的做法越來越看不透,顯然可不只是個忠臣這麼簡單,以為自己這輩子還有機會轟轟烈烈暢快一場,磨劍問天下,何處有不平?
哪曾想到過如今竟要跳出天朝之外,去行那戰國縱橫士之舉,這可當真是一展心中氣概。
再想想之前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枯燥地檢視賬目、枯燥地督辦作坊、枯燥地幫著劉鈺照管技術進步的獎勵和鼓勵、枯燥地統計著劉鈺和自己又賺了多少錢……
在這一刻,之前的那一切枯燥,都成為了今日亂天下、安天下、分天下的準備。頓時將那之前的枯燥都昇華了,著實暢快。
就像是生娃的女子,懷孕的痛苦、分娩的苦難,在抱住自己娃娃的那一刻,便值得回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