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盧院地處莫愁湖西,形似龜背曲如長蛇,一帶山崗突兀而起,南北銜長江,西臨石頭城。登崗頂東眺,鏡面一樣的莫愁湖亭柳櫛錯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盡收眼底。揚子江從西半環禪院滔滔東南一瀉而去,極目處還能瞭見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磯。北望雞鳴寺遙遙相對,彷彿矗立在煙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關、清涼山也都可在此綽約觀望。最是出名的金陵勝地。只因康熙皇帝當年初巡江南,在毗盧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宮,逆臣葛禮與偽朱三太子謀弒,在山上架紅衣大炮準備轟擊行宮。事發之後,年羹堯一把火燒得這千年禪林幾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敗落了。
乾隆一行人趕到禪院山門前,天剛黑定,莫愁湖東岸勝棋樓一帶已是燈火闌珊,莫愁湖上漁船已經收網歸舟,只有幾隻畫舫還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時斷時續傳來歌伎的彈奏唱聲:
好去秋風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遊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懷裡不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墜釵橫。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畫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時走時停,聽音辨詞,對緊挨在身側的紀昀說道:“本來還覺得有點熱,一曲清歌送秋風,直到心脾裡沁涼呀……曉嵐,如此良宵美景,你這才子該有詩才對的,怎麼默聲不語?”
“主子怎麼忘了,奴才這會子叫年風清——‘曉嵐’在民間薄有名聲,用不得的!”紀昀壓低了聲音道:“奴才這差使不好當的,求主子體恤——這會子風起滿塘荷皆是敵影,月昧石頭城鹹隱魅形;螢穿空山,水湧秋波。離鄉關之愁緒方始,畏夜途之路遙未竟——真的是不敢有詩思!”
乾隆笑道:“虧你片時倉猝說話,還能連綴出駢語聯句來!倒是這‘不敢有詩思’令人絕倒……好,我知道你們的心思,真的要體恤體恤,不再聽歌了。聽——寺裡的晚鐘吧!……”
說著,毗盧院果然傳來和尚撞鐘聲,只是離得太近,少了些悠揚沉渾的韻味,卻是十分洪亮。接著便聽沙彌們齊聲誦經,鐘聲木魚間似歌似吟,頗能發人深省: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等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
聽聲音也有百十來眾。
“要進山門了,”紀昀略略透了一口氣,見***索倫兩個侍衛緊貼著乾隆,英英和嫣紅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點不倫不類,只有端木良庸顯得瀟灑,離著乾隆六七步遠漫步隨踱。紀昀因道:“大家灑漫一點——都是香客嘛!”因見山門米黃燈下站著個黑大個漢子,便問:“吳家的,永春居士來了,客房安置好了麼?”
乾隆也認得吳瞎子,見他身後還站著個鬼頭鬼腦的黑矮個子,卻是昔年在槐樹屯收伏的那個“鐵頭蛟”,知道是劉統勳調來,防著乘船時水下有人做手腳的——預備如此周密,乾隆不禁滿意地點點頭,因問道:“你也來了?——這麼說,禪院裡住的都是你們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鐵頭蛟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說道:“您來圖個清靜,下人們怎麼敢攪呢?東禪院咱們包了,南院禪房是揚州一家瓷行運轉老闆包的。中間隔著大悲殿,北邊是方丈和尚他們的精舍居處,十分妥帖的——主子請!”說著將手一讓,燈影兒下只向嫣紅英英二人擠眉弄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樣兒麼!還想吃圍棋子兒?”便隨乾隆趨步而上。卻是吳瞎子陪著,一路閒話介紹廟裡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諸事都方便,連生意書信都很好來往的——只這老和尚法空大樣,無論誰,捐多少香火錢,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禮數的。他說是代佛結緣平等世法,小的們也拿他沒法。”
乾隆一笑,說道:“和尚不講禮,他們講的是緣分。遇到大善知識,他們還是很知道恭敬的。”說著已進了天王殿東通往禪房精舍的過道上。這裡地勢瞭高,除了幾十株老檜銀杏是焚後殘餘,其餘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夾道風帶著水汽拂面撲身而來,涼意竟微微浸骨。因見一個小沙彌剃得黢青溜光的頭,合十恭肅站在門側,便問道:“小師傅,別人都在誦經,你怎麼站在這裡?”
“阿彌陀佛!”小和尚年紀只在十二三間,聲音裡還帶著童稚,深深一躬說道:“師父吩咐的,請檀越進院後,我就回去。”
乾隆便目視吳瞎子,見吳瞎子微微搖頭,心下頓覺詫異,因問:“你師父是誰?法空方丈麼?”
“法空是師祖。師父法號覺色,小和尚性明。”
“你師父怎麼知道我來?”
“阿彌陀佛!性明不曉得。”性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經之後,師父們陪師祖在後邊雲房坐禪,師父禪起,對師祖說‘來了’,師祖說,‘晚經時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師父就命我過來了。”
“你師父今年多少歲數?”
“師父俗緣壽一百零四歲。”
乾隆吃了一驚,又問:“師祖呢?”
“阿彌陀佛!小和尚不知。”性明說道,“——請檀越施主用齋安歇,小和尚覆命去了。”說罷卻身而退。
寺院裡預備的晚齋並不豐盛,卻是十分精潔,一碟子碧綠漆青的醃黃瓜,一碟香菇燒豆筋,還擺著青紅絲糖醋白菜,蟹殼一樣殷紅透黃一盤清醬燒豆腐,還有涼拌木耳麵筋,芹菜爆紅椒,中間攢著砂鍋燉粉絲素丸子,滿屋散發著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饞涎欲滴。乾隆料知***這些人不中意這類飲食,因只招呼嫣紅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實我今天竟帶了一群肉食者!你兩個將就著點齋戒幾天吧。年風清他們輪撥兒在廟外頭吃飯。”***因裝啞巴,打著手勢請他們稍停,每盤子菜都先嚐了,又略停一時才請乾隆舉箸。乾隆肚裡已飢,又惦著想見這廟裡百歲方丈,不再說話,儘量矜持著吃了兩碗老米飯,拌著菜吃了。見他停箸,眾人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別信禿驢們吹牛。”紀昀見慣了乾隆用膳,從沒有這樣匆忙的,知他急著要見方丈,因笑道:“我們捐了兩千多銀子,包了這座居留禪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勢利冷暖,禪林也是一樣的。聽尹元長說,連他們師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棄道從釋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
紀昀沒說完,乾隆已經站起身來,脫掉身上坎肩丟給***,指著紀昀:“你——嫣紅、英英、端木跟我來,其餘的人不要進佛堂。”說著便走,嫣紅二人忙跟上,紀昀也就不敢再多話,也悠著步子隨著向二世佛殿而來。此時,和尚們的《金剛經》已誦到尾聲:
……一切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南無金剛藏菩薩……南無喝囉怛,哆囉夜耶,佉囉佉囉,俱住俱住,摩囉摩囉、虎囉吽賀,賀蘇恆拏吽,潑沫拏,娑娑訶!
乾隆四人踅過二世佛院東角門,進了天井,但見滿院鋪的都是臨清磚,磚上一色都寫著“信民××敬捐”字樣,正殿前幾棵銀杏樹都粗可懷抱,似乎是劫後倖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樹冠遮得不見星月雲空,正中鼎爐足有兩人高,嫋嫋升騰著泛紫的香菸,佛堂裡百會僧眾趺坐合十誦經,殿內釋迦牟尼佛前供櫃上燃著足有上千支蠟燭,院外階下十幾口大海缸滿注清油,鵝蛋一樣粗細的燈蕊和殿內燭光相輝映,照得裡裡外外通明雪亮。那個叫性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著海缸燈蕊的焦頭,見他四人進來,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禮,說道:“請施主隨喜觀瞻!”
乾隆看了看殿內坐得齊齊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問道:“哪位是你師父?師祖在裡邊麼?”
“師父師祖都不在,掌木魚的是大師兄性寂。”小和尚說完,一聲“阿彌陀佛”便又去做自己營生。
乾隆便隨步散漫進殿,但見中間釋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裝的金,垂目悲憫寶相**,觀音、普賢、文殊、地藏四大菩薩侍立在側,也都體態莊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畫繪著五百阿羅,天花繽紛間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開懷敞笑,有的沉思不語,有的面目獰惡張發怒目,都約可盤子大小各帶光暈,工筆彩繪各個栩栩如生。下面護法金剛倚在菩薩側畔,都是五色裝顏,水金瀝粉塗彩卻是胎骨法身。遊目兩廂,是目連救母故事,但見滿壁流雲間,寶旛、纓絡、雲車,天神們手執華蓋、琵琶、降魔杵、九環錫杖、流雲託多寶瓶,神將、仙人、進貢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諦、羅漢菩薩衣帶天風叱吒降魔,下面繪黯黑地獄,種種無常、鬼判、難人、炮烙、油鼎、骷髏數珠、汪洋血水間鬼魅掙扎——或金碧輝煌,或陰森可怖,錯落紛繁充塞滿牆。燈下看去,異樣的詭異神秘。紀昀不禁嘆道:“前年阿桂來,還告說這裡太荒涼。兩年間竟成如此規模——不容易!”
此時和尚們晚課已畢,各自肅然振衣禮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紅墊子前默立拈香,望著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禱了幾句什麼,抱起籤筒搖了幾下,落下一枝籤來。英英忙撿起來,嫣紅湊過來看,卻是一枝中中籤,便不敢遞給乾隆。乾隆便知籤不好,只一笑,說道:“取過籤標,讓老年解說解說。”英英一聲不言語,走到正在籤標櫃旁敲木魚的性寂身邊繳籤換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見西壁下有個青年香客也過來求籤,料知是西禪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話,便折向東壁。一時紀昀便過來給他看籤標,上面卻是一首詩:
繁華盛景逢季春,落英正凋柳色新。遠人莫憶故鄉好,且觀夕陽晚舟昏。
——居亭安,獄訟和,爭事息,財帛散,網張三面莫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