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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涼風鎮月夜逢刺客 牛皮帳老拳釋仇隙 (1 / 3)

漢陽全域性軍務會議只開了一天,因為不是戰局研討,傅恆提出“恃強凌弱以眾欺寡,緩進重壓以補地利”的金川之役方略,連嶽鍾麒也連聲稱讚。只是在會議上佈置封鎖金川糧道,鹽道,藥品,以及莎羅奔西逃上下瞻對,北逃青海南逃兩廣流亡的堵路事宜,還有需用兵餉、軍資輜重、撫卹陣亡將士家屬、醫治傷兵諸事,都一一安排定。十分簡捷明朗,三天的事一天爽利了當。傍午之際,傅恆當夜在漢陽點起三千中軍,兆惠海蘭察各帶兩千左右翼軍,在黃鶴樓旁渡口下艦升纛。燈燭火把中傅恆與武漢三鎮文武官員一揖而別。艦上十門大炮“轟”地一聲齊鳴響,但覺腳底一動,戰艦各分序列,已經墨龍一般溯江西進。

船家有諺“不會行船順風翻,會行船能使風八面”。時值七八月交接之際,長江上多是南風,偶爾東風,時而也有北風,兵艦水手都是太湖水師精選出來的行家,勒敏又徵集二百名長年在江上運貨的船老大,分各艦提調指揮,十分得心應手。除了頂頭西風走得艱難些,竟比尋常載貨船還要快出兩成里程。船到沙河與長江交口的涼風鎮,計日已到中秋佳節。原定在此棄舟登岸在萬縣宿一夜,陸行西去成都的,因兵士中不少暈船的,不宜下舟即行,傅恆便傳令兆惠海蘭察帶兵上岸,千總以上官員住帳篷,兵士們全部露宿。那萬縣縣令名叫萬獻早已接著滾單,卻是十二分巴結,聽說大軍不在城中過夜,竟親自帶兩千民夫,挑著西瓜、蘋果、梨棗核桃,月餅之類,還有每個士兵二斤鹹牛肉,一斤川黃酒趕到涼風鎮勞軍。七千軍士各歸統屬,在一片廣袤的白沙灘上整頓行伍支扎帳篷,疊石砌灶提水燒湯,這都是十七親王允禮在古北口嚴加訓練出來的精銳,雖然人多事雜,海蘭察和兆惠也不熟悉下屬,指揮起來,竟比金川糧庫的兵還要如意得多。

一切預備停當,兵士們分棚在沙灘席地而坐,賞月吃西瓜。中軍帳王小七里外張忙,指揮親兵們擺木圖、排拜月香案,布瓜果桌子,又親自替傅恆架起蚊帳,點了蚊香,一頭熱汗出來,恰見傅恆巡營回來,帶著十幾個近衛戈什哈,都是傅府的從軍家丁。小七子說道:“爺,都預備好了——縣裡送來那桌筵席就在外帳設著,要不要知會海軍門和兆軍門過來?”說著便打下千兒去。

“不要!”傅恆說道:“我這邊只請中軍佐領馬光祖,還有八個遊擊管帶過來。海蘭察他們各自設帳,麾下弟兄們也不相熟,乘這行軍小歇,也都要各自聚一聚。”因走進大帳,一眼瞧見掛著的蚊帳,指著說道:“把它撤掉——我還算有張床,這就足了。老馬,諸位兄弟,只有這張矮桌子,連張凳子也沒,當兵就這樣兒,這是我傅恆一點私誼,隨便席地坐下——小七子你怎麼還跪著!起來傳令各營,這是進川頭一站,除值夜的將弁軍士外,可以喝酒。從明天起,到打完仗,自我而始,誰沾一滴酒,八十軍棍臭揍不饒!”小七子借請安稍稍息了力,“喳!”地答應一聲飛也似出去了。傅恆因吩咐:“賴文英、董子輝、程無惡,你三個人帶這裡咱家的衛兵,帳外的酒隨意喝,不許划拳猜枚。誰喝醉了,不醉的人明兒揹著他行軍,聽見了?”

馬光祖是在成都養好傷,專門趕來迎接這位新帥的,中軍幾個將弁雖然不在一地駐紮,他在兵部武選司當過主事,常到古北口出差,大家也都廝熟。算來只有這位主帥,艦上同舟這幾天功夫認識,大家都還帶著幾分拘謹矜持。規規矩矩圍著小木桌就沙地坐了,看傅恆如何行事。只見傅恆帳前月地裡還擺著香案供果,都覺心裡納罕。

“諸位安坐,稍候片刻,我們一起樂子!”傅恆笑著對眾將說道:“我身上帶點文人氣呢!——你們也將就著我一點。”因出帳來,拈香在手,至案前對月三鞠躬,將香插入沙地,又退後一步,仰首望著湛青碧天上一輪圓月,喃喃說道:“傅恆仰告上蒼:值此團圓明皓之夜,萬里戍邊之人,於長江畔涼風白沙之地,率七千敢死之士前赴金川。受命朝廷臨不測之地,恆今設誓,願與部下十萬天兵同生死共甘苦,設有念身家性命、功名富貴之心,或貪功沒勞,諱敗巧飾之念,即請上蒼啟示三軍將士,誅傅恆以謝今日之誓——謹告,以聞!”

此時月朗星稀,白沙如洗,岸風清涼,江濤聲遠。傅恆不疾不徐懇懇而言,聲聲傳入帳中,眾人無不悚然動容。傅恆已笑著轉回帳中,用手讓著眾人,說道:“來呀來呀!萬縣那個萬縣令名兒就叫萬獻,就這麼巧,叫起來要多別緻有多別緻——他一會兒還要帶幾個舞伎來給我們佐酒。明兒金輝給我們配的三百匹川馬也到了。吃醉了就在馬上打瞌睡兒罷!”說得眾人都是一笑。馬光祖嘆道:“我也見訥中堂在刷經寺禱告過,卻不是這個話頭,都是請老天爺佛祖保佑天兵奮威、橫掃金川無敵手的詞兒。也有奉命討敵,置天下於荏席話說,一句不吉利話也是不說的。聽著好聽,總不及六爺心誠啊……”他身邊的一個遊擊將軍小心翼翼說道:“是不是別叫那些女人到營裡來了?十七爺在古北口多次訓誡,興軍是至陽之舉,最忌陰人衝犯的。”

“是麼?跟老天爺說幾句逢迎話,軍裡不見女人,仗就能打贏了?”傅恒大笑舉杯:“這會子能醇酒婦人,戰場上能殺成血葫蘆,才是真男子大丈夫!我剿平黑查山,就和女匪首領有過緣分;訥親慶複道學,打勝了麼?告訴你們一句話,成都整軍之後,全軍放假三天,叫弟兄們樂一樂子,然後去拼命——不知生之歡,焉知死之悲?你們說錯了話,罰酒三大杯!”

一時便聽兆惠營中歌聲嘹亮,卻是官制凱歌,甚是雄壯齊整:

舊聞天宇原知向,今讋雄鋒不可攖。

一一盡泥首,夜來刁斗靜無聲!

接著中軍左近兵士也應和唱歌。

陣合將軍飛羽箭,戰酣勇士掣雕戈。

降戎奉檄皆鷹犬,兔有山前得脫麼?

大家都停住靜聽,心裡比較哪個營唱得好,傅恆叫過王小七,說道:“去看看,海蘭察在幹什麼?軍無凱歌兵氣不揚,別人都在唱,他那裡怎麼靜悄悄的?”

“奴才不敢偷懶。剛才各營又轉了一遭兒。”王小七道:“兆惠軍門是請把總以上軍官兌會兒吃月餅喝酒,海軍門也叫的是把總們,和他的親兵在沙灘上摔跤練拳頭。還說了個八月十五招呼傻女婿的笑話兒,奴才笑得肚子疼呢!”

“什麼將帶什麼兵。”傅恆笑謂馬光祖等人,“海蘭察精靈機智,自己另有一套——他說什麼笑話,講給我們聽聽。”

王小七兒答應一聲“是”說道:“說的大女婿是文秀才,二女婿是武秀才,三女婿是個泥腳杆子二百五。”他這一說,眾人已是笑了。王小七也笑,說道:“大家作詩,要有‘圓又圓’,‘缺半邊’,‘亂糟糟’,‘靜悄悄’的話。大女婿說,‘十五的月亮圓又圓,初六七八缺半邊;前半夜:亂糟糟,後半夜:靜悄悄。’丈人便說好,丈母就斟酒給女婿。二女婿說‘月餅做的圓又圓,我咬了一口:缺半邊;嚼在嘴裡:亂糟糟,嚥到肚裡——靜悄悄!’丈母就誇獎:‘到底是文武秀才,這詩做的真不含糊!’三女婿見倆連襟兒得彩頭,就說:‘我也有詩——丈人丈母圓又圓!’老丈人丈母兩個都說‘不通’,女婿又說‘——死了一個:缺半邊。一個死了:亂糟糟,一齊死了:靜悄悄!’——後頭還有笑話,怕主子這邊有事,忙著就趕回來了。”

說話間便聽海蘭察營裡歌聲驟起,卻不是兵部頒下來的凱歌那般文縐縐的,兵士們竟是扯著嗓子直聲吼叫:

當兵的本來膽子大,

命裡頭註定了咱啥也不怕!

這份子皇糧吃定了它,

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嗨!吃飽了老子就不想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聽便知是海蘭察獨出心裁編出的俚歌。卻是唱得格外興頭,中軍帳裡的人都聽住了:

任他刀砍斧剁長矛子扎,

死了也就不過變泥巴!

二十年又是個拼命的娃!

龜孫子且休把口誇,

比一比戰場上把敵殺——嗨,誰要是孬種就操他的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眾人聽了又大發一笑。馬光祖滿臉傷疤都漲得殷紅,說道:“這個傢伙在松崗就慣編順口溜兒,如今當了建牙將軍惡習不改!明兒倒要問問從一數到八是甚麼意思!”“那是有意思的。”傅恆安詳地給眾人斟酒,說道:“這歌子雖粗,卻不失正。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是為‘八德’,用心很深呢!”因見萬獻燈影裡帶著十幾個人到了帳外刁斗旌麾下,便吩咐:“請兆惠和海蘭察兩位軍門過來——我們移出帳外,連中軍的校尉們也一道觀舞聽歌!”早有戈什哈答應著去了。

……兆惠是個性情嚴重人,講究規矩。他帳中的筵宴格調和傅恆迥異,更不像海蘭察那樣嬉戲佻脫,連軍用木圖都用上了,遊擊管帶們分兩側端肅而坐,每人半個西瓜,兩個月餅,一斤牛肉都切得細細的,還有一瓶酒,連他自己在內,誰也不多什麼不少什麼。古北口帶兵來的參將叫雷震野,和兆惠也是熟人。但他知道兆惠性子,不肯多話。其餘將校對兆惠生疏,更沒有多的話。兆惠吃,他們也就矜持著咬一口月餅夾一塊牛肉,兆惠舉杯,便也就飲了。氣氛顯得煞是呆板拘謹。

直到海蘭察營裡歌聲傳過來,人們才活躍一點,幾個將弁裝咳嗽,別轉臉偷笑,有的對臉兒擠眉弄眼,用手打暗號兒,莫名其妙地比畫什麼。兆惠凝神聽了一會兒,嘆道:“這就比出來了。海蘭察和兵士搭夥計,比我兆惠強啊!”

“兆軍門,不是這一說。”坐在身邊的雷震野笑道:“大家和您相與時日太短,生疏不敢放肆。我還是知道您的——一仗打下來,就都搭成夥計了!”

兆惠點點頭,說道:“畢竟早一點廝熟了,還是好一點。海蘭察比我巧,我比海蘭察剛。這我心裡明白。我不是怕死鬼,我的兵也行伍嚴整,沒個怕死的——不過今夕何夕?主子在南京與民同樂,我和眾位這麼呆坐月下軍帳中,未免也太枯燥了些兒。”他忽然轉身,目視著後排坐著的軍校,說道:“隨便吃,我就這麼個胎裡帶的秉性,日久了你們慣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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