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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燕入雲情痴悲失路 袁子才接差驚焚書 (2 / 2)

“對店裡人說,我出去給人看卦了。”劉墉笑著吩咐黃天霸,“今晚興許回不來,明天到夫子廟設攤,有事你們那裡去‘拆字’。”說罷一讓手,說道:“子才先生,我自然叨光要坐你的馱轎了——咱們請罷。”

兩江總督衙門設在前明沐英國公府舊址,本來就規制宏大,雍正年間模範總督李衛是個好大喜功的,又大加修葺拓展,西花園之外,又在衙北征地三十畝,修起殿宇,與衙門銜連相接。殿宇是行宮規模,原是備著雍正南巡使用,最終雍正朝也沒有用上。現在乾隆有旨南巡,金又撥二百兩銀子丹堊一新、前府後殿,既不誤日常公務,又兼管行宮“門房”,這也是金做事細密之處。但這一來,外觀總督衙門,看去巍巍峨峨,蘊蘊茵茵,比著北京的親王府還要壯觀了。

劉墉和袁枚在馱轎裡,走了約一頓飯光景,下了轎來,已到總督衙門西偏角。一陣西風吹來,都覺乍然間心清氣爽。遙看天上星河薄雲如紗輕遮幽隱、黃黃的月亮穿霧慢移,給人一種隱約神秘的感覺。望著烏沉沉坐地而起高低錯雜的總督衙門,劉墉不禁嘆道:“李衛尹繼善金太事鋪張了,這要花多少錢哪!這是借修行宮改建衙門呀……”

“都察院御史竇光鼐參了一本。也是你這番話說——皇上留中不發。”袁枚一笑說道:“從北京到南京,一路驛道全用黃土鋪平墊實,砸得平如鏡實如鐵,要多少人力?從德州到蘇州、運河上所有的橋都重修,說是修,其實是拆掉加高好過龍舟,要花多少錢?——走吧,大官小官、商人百姓,各人想事都有自己的尺寸。別人的心我們猜不到!”

劉墉心裡泛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竇光鼐是他的同年,十六歲就中了兩榜進士,看去靦腆得像個閨門弱女,說話又木訥,同在翰林院共事時,都拿他當不經世事的少年看待,他竟有膽子拜章彈劾這幾個炙手可熱的封疆大吏!乾隆屢次下旨,嚴命各地官員不得為迎駕的事勞民傷財,“一切隨分供張,俱由大內籌辦”,既有這樣的彈章,為什麼又閃爍躲開了留中不發?……想想袁枚的話,自己不是皇帝,天心難測,也只索罷了。移步跟著袁枚,在黢黑的總督大衙院裡左折右彎,從二堂西趨,沿甬道徑往花廳而來。

兩個人報名而入,乍從暗處進入明燈蠟燭照得如同白晝般的花廳裡,都覺得有些刺眼。定了定神,才見是尹繼善和金兩個人在說話,忙上前行庭參禮。金沉著臉坐著沒動,尹繼善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把個算命先生請到我這裡來啦!來來來,請坐——坐這邊椅子上!”劉墉丟下鐵算盤在桌上,大大方方挨金坐了,袁枚笑道:“卑職不敢!《法門寺》裡賈桂的話,‘奴才站慣了’——金制臺我們廝熟了,和大帥還是剛認識,怎敢放肆呢?”話這樣說,卻也隨隨便便坐了。

“什麼大帥不大帥!”尹繼善笑容可掬,“文章千古事,這個官位有什麼意思!你的《詩話》,《小倉山房集》散篇我讀過幾篇,早就想結識你這‘才子袁’了!”

這四個人中除袁枚和金稍熟稔一些,其餘各人都還算陌生人,就是金和尹繼善,也都是天各一方的封疆大吏,除朝會偶爾覿面,點頭交情而已。諸人差使地位天懸地隔,在這樣一個奇特的場合相遇,本都心存幾分矜持,但被尹繼善幾句調侃,頓時滿座春風,都是心中一片溫馨。劉墉性本深沉,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面帶微笑,心中暗贊:“怪不得號稱國朝第一倜儻總督,這份瀟灑,這份循禮親情透著豁達明爽,官場哪裡再尋得一個?”因椅中躬身問道:“卑職正在店中安排破案的事,大人夤夜召見。可否容我見過家父,再過來領訓?”

“延請老中堂在北書房接見海關道和巡鹽使。”尹繼善輕搖一把素紙摺扇蹺足而坐,微笑道:“你的差使我們不過問,今晚是見見袁子才,有些政務上的事。是令尊叫你過來的。你等一會子就會有人來叫。我們閒聊一會兒——老金,發什麼呆呀?還在想金輝的事?”

“我不想他。我和他毫無瓜葛親,一查宗譜就清楚——那群御史都是吃飽了撐的,竇光鼐少年新進,又有些痰氣,我也不計較他。”金的神情憂鬱,撫膝嘆道:“我想兩件事,一是我從州縣做到府道,又任幾任巡撫。半個天下轉遍,肥缺苦缺全有,怎麼南京總督就做窩囊了呢?再者就是,我除了養廉銀子,餘財分文不取,無論軍政、民政、刑罰、財政,還有當地縉紳名流,都是竭盡全力維持的,怎麼臨離任連個攀轅請留的也沒有,連把萬民傘都沒有?好像這個地方有我和沒我毫無分別?我這個總督太憋氣,我不如袁子才!”又長嘆一聲,撫著額前稀疏的頭髮,白鬚顫顫,聲音也有點顫顫,“唉……我是老了,不中用了。”

尹繼善凝神聽著,站起身來佇立片刻,突然一笑,說道:“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啊——大家還是極敬重你的。南京這地方和河東河西諸省不同,大事要認真,小事要糊塗——你太想把這裡治得井井有條,讓它湯水不漏,這就不免過於求全了。如今江南省除了軍政務、財賦、文政,其實還有海關、鹽政、漕務,洋鬼子的事也不少,我在這裡當了十幾年的總督,去兩廣才一年多,回來就看得眼花繚亂——能料理好不能也是一本糊塗賬呢!袁子才是瀟灑文人,瀟灑治郡,你說不如袁子才,我們誰比得他呢?上回傅六爺和紀曉嵐提起子才,還欣羨得不得了呢!”

“制軍這話叫我哭笑不得。”袁枚在旁笑道:“這小小江寧縣,在南京是塊踏腳石,誰都可以踩一腳。哪個衙門一句話,我都得‘等因奉此’跑折狗腿。沒聽人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廓;附廓省城,惡貫滿盈?’金是知縣一步步做上來的,竟沒聽過這話。”一個忍俊不禁,竟自噴茶捧腹大笑,精神頓覺爽快許多。

尹繼善嬉笑之間容光煥發,對袁枚道:“我在廣裡讀過範時捷寄來你的《秋水》篇。嗯……‘映河漢而永珍皆虛,望遠山而寒山不起’,令人心折啊,直可和《滕王閣序》‘落霞孤鶩’前後輝映——我已給紀曉嵐寫信,薦你赴‘博學鴻儒科’,像你這樣少壯的人選可是鳳毛麟角喲!”劉墉原不知父親傳喚有什麼要緊事,坐著尋思,此刻也被逗起興來,問道:“上次在莊親王府會文,有位老先生文章裡有‘國馬’、‘公馬’兩詞,不知是什麼意思,想問問紀公來著,出京匆忙沒來得及。不知能否見教?”

“‘國馬’‘公馬’出自《國語》,韋昭作注。”袁枚誠摯地說道,“至於當做何解,枚不敢妄自揣猜。”

“能知道二馬出處,我也就知足了。”劉墉滿意地點點頭,“何必一定要知確解!”

尹繼善因薦袁枚博學鴻儒科,也想考問一下他的古學,在旁問道:“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你知道麼?”

“知道。‘父馬’出自《史記·平淮書》。”

“能對出來嗎?”

“可以對‘母牛’。”

“出典呢?”

“‘母牛’出自《易經·說卦傳》。”

尹繼善喜動顏色,說道:“好!你這位博學鴻儒我沒有白推薦——你們兩位讀過他的《銅鼓賦》麼?我覺得序文寫得比正文還見顏色——”因款款而誦,聲如琅玉按節清吟:

蓋聞寶以德興,玉磬收之建武;物因人至,龍泉佩自張華。況夫雞婁名文,密須神器,雖陶鎔于丹灶,已藏跡於青洪。銅鼓者,漢伏波徵交阯之所鑄,而武侯擒孟獲之所遺也。然而代遠年湮。星移物換,商山宛在,誰能復聽鳴鐘?泗水依然,不復再擎古鼎。此皆神靈呵護,必待傳人;而亦德政燻蒸,始邀瑞物。大中丞金老先生三江沐德,百粵銘仁。福雲隨銀翁俱青,甘雨共金船並紫。於是耕夫前獲,漁父復收……目覽手披,丹砂璀璨;心移神注,紫藹輝煌。因思雀籙雞碑,久費書生探訪;何幸《聊蒼》、《洞歷》,忽為文士觀瞻……

尹繼善背得興起,接著又誦正文:

……祖龍失玉於青城,寶璽不傳於吳井,玉杯偽設於漢廷……太學鼓中,昌黎未詠;青荒石外,山海無經。固與玉牒金泥,共珍奇於天府;直勒商盤周鼎,永為明德之香馨!

背畢呵呵一笑,說道:“這是曉嵐公昨日隨廷寄文書給我寄來的。我輩讀書人,得此絕妙好辭,焉有不快心之理?金公,這賦是江南送呈《四庫》編輯首選之篇,‘大中丞金老先生’不就是你麼?‘三江沐德,百粵銘仁’八字考語你還不知足?”

正說得高興,一個小廝走來,向四人一躬,對劉墉道:“老中堂見過了人,叫劉老爺過去說話呢!”劉墉忙起身,恭敬答應一聲“是”,向三人一揖而辭,匆匆去了。

“他要挨延清中堂訓斥了。”金望著劉墉漸漸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緩緩說道:“他在褲子襠拆字打卦出了名兒,老爺子不高興。今兒上午見面,有幾個官兒誇說‘城東毛先兒’,我在旁看著他已經臉上變色。晚上就叫了來了。”袁枚因將自己去見劉墉時的情形說了,又道:“我原本作遊戲問的,是我舅父一個小星,今日才報來的信歿了,他竟拆得和信裡說的一模一樣!他是來辦案子的,拆字出名兒,挨訓理所當然。”金太息一聲,說道:“挨訓斥誰不挨訓?比如說徵集圖書,徵集不上來,四庫館的諮文指鼻子罵:‘該督所為何事?乃如此怠忽!’徵來趕緊呈去,又說‘書中多有違礙語,因何居然不加篩剔?’我這不是民間所說的風箱裡頭的老鼠麼?”

尹繼善撲哧一笑,說道:“不錯——我們都是鼠輩!老百姓說我們是‘碩鼠’——大老鼠,上頭看我們是小老鼠而已——不過,紀昀是斷不會說這話的,他是隻老油貓。四庫館裡新選進去的修撰,正在得意,又有權又有勢,就‘該督該督’地訓斥我們——徵書的事我是不敢再敷衍了,你們看看這個。”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抽出一本冊子丟了桌上,“——四庫館檢查紅本處抄送給我的。第十批應銷燬書目襠,共是五十一種。”

袁枚忙捧起來遞給金,金笑道:“這是你江寧縣的差使,叫你來就為這個。你先看吧,我到北京有的看呢!”袁枚便審視那書目,封面上血紅硃砂寫著《應銷燬書目總檔之十》,展開看,上面寫著:

《昭代典則》一本《明宣宗寶訓》一本《明獻皇帝寶訓》三本《兩廣去思錄》二本《北樓日記》一本《許少薇疏草》一本《留省焚餘》一本《掌銓題稿》一本《徐忠烈公遺集》一本《馮默庵詩文稿》一本《趙芝亭疏稿》一本《撫予奏言》三本《蔣侍御疏草》二本《泡香館集》一本《宣雲奏疏》一本……

袁枚一代學人,自然留心典籍,見這五十餘種書目多是海內稀見的孤本,不免嗟訝惋惜。其中如《馮默庵詩文稿》、《泡香館集》、《山居草》、《遙擲稿》、《張茂仁遊山記》、《西臺奏疏》、《豹陵集》等十餘種書,或文稿、或墨卷、或奏疏、或詩詞,都寫得美輪清華,自成一家文彩,要上繳已是有些難以割愛,更何況一把火燒掉!翻開冊子後邊,都在前面目錄上加的有注,或因裡邊有“夷狄”字樣,或褒漢貶滿,或者只為有錢謙益之類的“二臣”為文集寫了序跋,都成了毀禁理由,袁枚嚥了一口唾液,想說什麼,卻道:“這些目錄也罷了,後邊這注——字寫得好,筆鋒中骨柔些,很秀挺的。”

“子才不要妄評。”尹繼善說道:“連字也不能妄評。那是御筆。”

袁枚吃了一驚,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外邊一陣風聲,鼓得窗紙一脹,風沒進屋,他竟打了個透心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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