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金揣猜的還要嚴厲,劉墉一進北書房便捱了劉統勳劈臉一個耳光,聽到頭一句話是劉統勳的一聲斷喝:“跪下!”
“是!”劉墉撲通一聲長跪在地,想伸手撫一下發燒的臉頰,舉了舉又垂了下來,規規矩矩磕了頭,說道:“兒子一定做錯了什麼事。請父親責罰!”
劉統勳像是剛會完客,滿屋裡煙蒸霧繞,幾個茶几上的殘杯剩茶也都沒有收拾,顯得有點零亂。摑了劉墉一掌,劉統勳自己反而顯得有點氣餒,端著個碩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喝著釅茶,滿面怒容夾著掩飾不了的倦色,半歪在圈椅裡,許久才喘了一口粗氣。說道:“方才接見了南京城門領[1]
,還有幾個蘇州杭州的綠營管帶。下午見的金還有尹元長,傍晚是南京知府、海關、鹽漕兩道。大家異口同聲,誇獎‘褲子襠有個毛先兒’算卦拆字響應如神!”
“父親……”劉墉這才知道挨這一巴掌的來由,又叩了頭,說道:“是您叫兒子扮算命先生的呀!這種身分容易和父親傳遞訊息。您還說,扮什麼要像什麼,扮算命的,此刻就要想著我是個算命的……”他瞟一眼劉統勳,沒敢再說下去。
劉統勳沒有再發怒,咳嗽一聲,粗重地喘息了一陣,起身背抄手繞室徘徊。劉墉身材高大,跪在地下還和父親齊肩高,幾個月同在一城不能見面,此刻燈下近看父親,竟像蒼老了幾年,連頸下的筋脈上都帶了絲絲皺紋,他囁嚅著張口想說幾句寬慰勸勉的話,又覺無從說起,只怔怔地看著緩緩踱步的父親。
“不錯,我說過這話。”劉統勳的聲音空空洞洞,在寬敞的書房裡發著嗡音,“我說叫你‘像’,沒說叫你‘是’!沒說叫你賣弄名聲!”他伸出兩個指頭舉著,“賣弄得名聲太大了,招人眼目,惹來一些不相干的閒是非且不論,你身處險境,匪類們盯準了你,誰能護得你周全?再者,你賣弄這些雜拌學問幹麼?要知道你是堂堂皇皇的兩榜進士,要作儒臣佐助一代令主,落一個‘會算命看風水’的考語好不好?”他站住了腳,又道:“你是來破案的,破的是欽定要案,潑天大案,你要想想清楚!”
劉墉直挺挺跪著聆訓,父親的話一句句雷轟電掣地震撼著他的心。一則以公務,一則以安全,且慮到他的日後前程。除了父親,誰能替他想得如此周全?劉墉心中一陣酸熱,哽咽著說道:“兒子已經明白,已經知過了……賣卜認真得過了頭,反而透出假來,兒子忘了中庸,沒有做到恰到好處……”
“你是讀了《六書》、《說文》、《字觸》這類書,趁著辦差賣卜,想試試這些學術的真偽,不知不覺進了術數家魔道。”劉統勳道:“無論釋道邪教,哪家學術如果毫無靈驗,誰信它呢?又如何能流傳下來?萬法歸一,經世治國還是要堂堂正正的儒道!天上星星哪個不亮?粒米之珠也放光彩,比得上日月之明江河之流?”
“父親訓誨的是……”
劉統勳盯了兒子足有移時,方吐口道:“起來吧!……”覺得心口一陣悸疼,忙取過書架上一小瓶蘇合香酒抿了一口,鬆弛地歪在安樂椅上,一手撫著發燙的腦門,不住地透息嘆氣。劉墉忙過來,跪在椅後給父親輕輕推拿揉按。
“墉兒!……”劉統勳半閉著眼,由兒子按摩著,聲音已變得十分柔和,“掇把凳子坐著給我按,你個頭兒高,這麼著太累!……”
“兒子年輕,身子骨兒結實,不妨的。您只管歇著!……”劉墉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如此蒼老,如此傷感!如此溫存!淚水奪眶而出,說道:“是兒子不孝,惹您生氣了,當得這樣侍候。”
劉統勳搖搖頭,蒼老的聲音舒緩且帶著喑啞:“打你也為生你的氣,也有些遷怒於你。張廷玉奉旨到南京養病,就便接駕。今日上午我去拜見,他竟整整跟我吹噓了半天自己的勞績……從侍候聖祖一直說到今上……我心急火燎,有多少緊事要辦,還得硬著頭皮聽……”
“他老了,父親不要計較他。”
“我不是計較。”劉統勳插目看兒子一眼,嘆道,“我是告訴你,七十懸車,我今年整六十了……看樣子未必能享他那長的壽。要真能活到七十,你一定給我提個醒兒,不要學這個張老宰相……”
“哪能呢?父親……您別說這話,兒子聽得心裡刀絞似的!……”
劉統勳苦笑了一下:“也不單為生他的氣,是氣不打一處來啊……叫了鹽道、漕運使來,想問問給高恆錢度他們押運銅船的是誰,是官道上的還是黑道上的。要是黑道上的,就得想曹寡婦機房帶的那一千多織機工人,是不是與‘一枝花’黨羽有牽連……誰知話沒說三句,鹽道漕運兩撥子官兒,窩子狗一般對咬對叫起來——原來三天前,他們在藏春閣吃花酒,為一個**爭風打過一架。到我這裡,仍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氣得發暈,他們越發興起,對著抖落,鹽幫官兒和淨土庵一夥子尼姑明鋪夜蓋奸私,漕幫官員自相**,竟是一窩兔子!酒席上商定換老婆奸宿……我們大清現今真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這樣的‘吏治’還整頓得起麼?”
“兒子也想勸父親一句話。”劉墉這才真的明白父親發怒的原由,嘆著氣道,“管著又想管的,就料理一下;順眼不順眼的,自己絕不生氣。民間說唱兒的現今頌您是‘包龍圖’。就是包龍圖有十個,一百個,看這樣的吏治,認真起來,都要氣壞了,也是束手無策的。學一學元長公,那份潔身自好,又活得瀟灑……”“他瀟灑個屁!”劉統勳道,“他也一肚皮的無名火,今天頭一次升衙,就拍案大怒,摘了江寧道、江南巡風使和金華知府三個人的頂子,請旨查辦——金華火腿好,他吃出怪味兒來了!”
劉墉未及說話,竹簾一響,走進尹繼善來,抱手笑道:“好一幅行孝圖!繼善在外聽壁角多時了。你爺們談心,把我牽扯進來——你別動,你有心疾,又太累,就這麼歪著,世兄你只管行孝,我們說話。”
“是元長啊!”劉統勳到底還是坐起身來,這番歇息,他精神看去好多了,一邊命劉墉給尹繼善沏茶,一邊笑道:“兒子正在勸我學你,我說你屁的個瀟灑,你這曹操就到了。”“金華火腿不好吃,我也睡不著,到你這裡吃清茶來了。”尹繼善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卻是善於調養頤和,眉目轉盼間神采四溢,看上去還不到四十歲般的精神爽朗。尹繼善用指頭彈著杯,望著劉墉微笑:“世兄大約不知道,江寧道、江南巡風觀察使和金華知府,都是我原來使老了的官員。一個人提著條火腿來,為我回任‘接風’,收條火腿有什麼?臨走三個人不約而同地都用指頭敲,我就動了疑,剖開一看,裡頭是嵌著金丸子寫的個‘福’字兒。這東西敢吃麼?吞金自殺呀?”這一來連劉統勳也驚詫,說道:“不是說就是火腿變味兒了麼?當眾呵斥,又摘頂子又說‘聽參’,灰溜溜提著東西回去……我還覺得你過分了呢!原來裡面還有文章!”
尹繼善詭譎地一笑:“這就是我與延清公的不同之處了。摘了頂子,過幾天還還他們,叫來訓斥一頓,再安慰幾句,真的是好樣的,我還要抬舉。既能潔身自好,又能教眾人警惕自律,也不太掃他們的臉。我說到底是個一方神聖,不能維護下頭,誰肯實心跟我做事辦差?”
劉墉聽這番話,心下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這種實學,真比國子監祭酒在太學裡召集諸生,講“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說“知恥善莫大焉”、“利義不可兼得,吾寧舍利而取義”之類的道理要高明一萬倍。思量著,聽劉統勳苦笑道:“可謂用心良苦!以詐取直,近乎於詭譎不愧於正。可惜我劉統勳性子暴烈,不能東施效顰。墉兒,聽聽你尹世叔的話可以,也要好好想想,擇其善者取為你用。不要邯鄲學步,他這一套只適用於他尹元長。如今吏治敗壞漫漶,沒有挺身出來雷厲風行、甘冒矢石的勇者,也是不成的。所以,高國舅、什麼錢度,也許背後還有更大的黑幕,我們爺們努力把它掀翻了,看是怎樣?你給我爭口氣!”說著一嗆,頓時吭吭地咳嗽起來,劉墉便忙替他捶背,低聲答道:“是。兒子聽命!”
“我是真的服氣你劉延清公。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為潑天大勇。”尹繼善看他父子倆這樣情景,覺得甚是悲壯感人,撼得心裡翻江倒海。竭力抑著自己衝波逆折澎湃激盪的心,尹繼善勉強笑道:“我新回金陵,而且又要到甘陝督辦軍機,不能實地幫辦案子。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我怎樣個幫忙法?說吧。”
劉墉見父親點頭,從容說道:“聖駕八月初九抵達南京,尹大人料是已經知道。據派去臥底的人彙報,易瑛似乎沒有謀刺的逆動。但各紅陽教香堂堂主,在太湖船上聚議了三次。我們的細作到不了易瑛跟前,不知道議的什麼事。只聽堂主回來說,‘月亮十五不圓十六圓。今年要祭紅陽老祖,無生老母,慈善人天歡喜,大大熱鬧一番’。看樣子,只是想趁皇上南巡,南京、蘇杭揚州必然熱鬧歡慶,使勁攪鬧一番,把‘盛世’繁華的牌子給敗壞了,讓天下人瞧見白蓮教的勢力。元長公沒回來,他們已經知道你復任兩江總督,也有給您點顏色看的意思。”
“哼!”尹繼善陰冷地一笑,說道:“我在廣裡接到兼任軍機大臣的詔書,已經寫信給這裡各地駐軍綠營,天羅地網等大魚!可以先動手,一個號令下去,各地香堂連鍋端掉它!”劉統勳道:“為護皇上安全體面,原該是這樣。我已經屢次密奏請旨。但皇上三次密諭嚴旨不允——元長,你可以看看。”說著起身,向書案前窸窸窣窣取鑰匙“咔”地開啟一個黃皮匣子,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遞給尹繼善。尹繼善就燈下抽出來看,卻是幾封摺子的聯奏冊子,一筆鐘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幾十頁,俱都寫得一絲不苟。密報蘇杭寧揚州各地教眾活動情形,還有幾份“清茶門教”和“混元教”在陝在晉與紅陽教聯絡傳教的往來,也都詳述備細。連南京前些日子的龍捲風,與之隨同而來的民謠兒歌,也略無闕漏。最上一篇《臣劉統勳跪奏請旨從速殄滅蕩平易瑛教匪各地香堂事》下面赫然硃批:“爾可將此折予尹繼善看。”
尹繼善這才明白,看這個摺子也不是劉統勳對自己的私誼,佩服地一笑點頭,接著看時下面的字也是端楷:
如此措置,則易瑛又復聞風逃逸矣!前奏“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朕甚嘉勉。入教之徒雖眾,多系草莽無知闇昧愚氓之細民,披戴聖化,仰承德澤,享太平盛世,無苛捐暴斂之苦,豈皆有甘心從逆,棄身家性命從賊之理?今一網打盡,恐良莠無分盡遭池魚之殃,焉副朕愛養元元之至意?朕甚不忍也。且車駕未行,江南已先大索[2]
,必先招致人心危懼,懷慄慄之心迎朕巡幸,朕即昏暗之君,亦忽忽不樂也。易瑛數度造反之渠寇,屢剿不獲,實亦具過人之才,且朕與彼曾有一面之緣,甚願再復一晤,看彼究是何等人物。爾與尹繼善及劉墉,素號“能吏”,皆系朕之心膂。朕觀江南民心,斷不致視朕如桀紂而欲弒之,合當精細籌劃,既不擾民,且利朕巡視民情觀光治化,即小有不宜之虞,朕不罪汝等也。
尹繼善看畢,將硃批交給劉墉,長透一口氣,說道:“還是皇上高瞻遠矚啊!南巡原為藻飾聖治,我們這頭大張旗鼓各處捉人,鬧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那還不如不來。我們只顧了皇上安全,忘了這個大局呢!”
“但這一來就又出了個大難題。因為據黃天霸的人所報,似是而非,實不敢確保無人謀刺皇上。”劉墉皺眉說道,“看旨意光景,皇上還要我們安排私晤‘一枝花’,這也太——”他想說“兒戲”,話到唇邊覺得不妥,因笑道:“我是說跟聽公案鼓兒詞一樣,也太匪夷所思了。”
其實尹繼善和劉統勳也都在想這件事。他們誰也想象不出,乾隆怎麼還曾與“一枝花”有過“一面之緣”,更難設想“再晤”是什麼意思,又該怎麼個“精細籌劃”法。
“皇上太愛微服私巡了。”不知靜了多長時間,劉統勳長嘆一聲說道:“傅恆和我,還有壞事了的訥親,不知諫過他多少次,請他‘垂衣裳治天下’,口上說聽諫,其實還是照舊。”尹繼善絕頂聰明的人,想了想,雖不知就裡,料知這位風流皇帝“一面之緣”背後,說不定就有什麼“事”。因笑道:“天心不測麼!就想破了腦袋我們依舊不明白。世兄,你其實握著這差使所有細務。我瞧你的。要我怎樣出手幫忙,放句話出來。”
劉墉其實早就在絞盡腦汁“精細籌劃”了。冥思苦索良久,說道:“回去還得和天霸他們商議一下。這種事,擎天保駕,他們比侍衛方便。此刻我能想到的有兩條。一是錢——打進教匪裡的細作,要用錢通關節接近‘一枝花’——我們花的刑部專用銀項,收寄都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