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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同舟共濟因緣生愛 仗義殺豪血濺街頭 (2 / 3)

海蘭察這才意識到自己惡作劇過了頭,後頭這苦中作樂“樂”得實在太沒意思。怔著想了想,對那婦人道:“我是落難人,心裡不痛快,窮開心。傷了大姐你了。我給你賠不是,你別介意了,我真的不是歹人。”那女子含糊不清不知說了句什麼,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這一路水路,兩個人沒有再鬧,卻也沒有說話,直到過了開封。兩個老漢接著坐船到清江。海蘭察和那少婦都下了船,各自走路。這裡是黃運交匯處,因黃河水位高,向南向北都是順流。但幾經黃水氾濫,正經碼頭早已東移徐州。開封一帶通運河的其實是通濟渠北口,也都淤得漫漶不堪。真正要坐船,得到開封城東北四里地左右的石牛橋,離著他們下船渡口還有十幾裡地沙灘。海蘭察走了一段,已是熱得汗流浹背,回頭看時,那少婦也在跟著。她背上揹著狗蛋兒,臂上還挽挎著個大包袱,火辣辣的毒日頭,焦麥炸豆兒的天氣,又是一雙小腳,在沙灘上一擰一擰地踽踽跋涉,時時放下包袱,到潦水灘跟前捧水喂孩子,又自己喝。海蘭察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姐姐。也是狗蛋這大年紀,和姐姐在昌都音郭勒河岸去尋父親的大營,也是這麼熱的天,也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走幾步自己就鬧著渴,姐姐也是這樣用手捧了水,一口一口喂……他心裡一酸,幾乎想回步幫這母子,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踅轉了身,大步向北走去。

其時正是麥收季節,碼頭上船倒不少,也盡有向北駛的,不過都是客船,每客坐到通州十五兩銀子定打不饒,他坐不起。碼頭上的老艄公說,只有趁漕運糧船走才省錢,大糧船隊已經開走,碰碰運氣,說不定有的船壞了槳櫓,裂了板縫沒跟上船隊的,還能坐上。他轉悠了半日,還真找到一隻,是苫糧的油布壞了,換布苫蓋誤了跟船隊。但老艄工卻十分難說話,說船隻開到德州,要五兩銀子。好說歹說,價錢落到三兩五。海蘭察已是飢腸轆轆,折身去買了十幾個燒餅、一包子醃蘿蔔,返回船上,吃餅就鹹菜,還自得其樂地哼道情,等著開船。

不料沒過半刻工夫,聽見橋板響,隔著篷隙向外看,海蘭察又是一愣:冤家路窄,還是那個女子帶著狗蛋也上了這條船!那女子也是和船老闆磨了半天嘴皮子,一吊半錢的船價到德州,好容易才上了船,一見是海蘭察,竟釘子似的站在艙口,不知該怎麼辦了。狗蛋兒伏在媽媽背上,指著海蘭察童音響亮地叫道:“媽媽媽媽,還是那個人,他是我——”“爹”字沒出口便被女人回手捂住了嘴,對老闆道:“開船走吧!”自坐了對面糧包上哄狗蛋兒睡,海蘭察自覺沒趣,張了張口又閉上了。

兩個人起初都打定主意各不相干。但船上生涯,不同住店。輾轉反側,不到四尺空地。白天好說,夜裡都是糧包當床,中間只有一尺來寬空餘容船工過往,這就又尷尬又不方便;別的好說,這一路八九天水路,單是這大小解就難為煞人。海蘭察仔細想想:“這‘同舟共濟’四字,還真沒有一字虛設。”便起心和好。那女人卻似乎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哄兒子睡。偏生狗蛋兒半點睡意也沒有。“爹”是不敢喊了,見麻包上放著燒餅,用手指定了,說:“媽、媽!我吃餅餅——”

“好狗蛋哩,別給媽鬧了!噢?”女人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氣,“到德州老家,媽給你買扒雞吃,我們不吃餅餅,啊?”狗蛋兒四腳踢騰,只是不依,鬧:“我不吃扒雞、扒雞不好——你說過的不好!——我吃餅餅,我要麼我要麼!”

海蘭察見時機已到,取下三個燒餅來,賠笑道:“大姐,再給你賠個不是——別打孩子了,他不懂事嘛……你這麼惱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好了。我要知道你是——反正都是可憐人,我那是苦中作樂,再不敢瞎胡鬧了!真的!”那女人不無幽怨地看了海蘭察一眼,忽然臉一紅,遲疑一會兒,遂低頭對兒子說道:“這位……叔叔給你,你接……住吧……”

這一下子就化解了二人的不快,反而一路上兩人聊家常,說在外頭見聞,比長江,講黃河,偶爾海蘭察還上岸買點豬頭肉什麼的,連艄公也跟著打打牙祭,說說笑話,逗逗孩子,竟是滿船笑語。閒話中海蘭察才知道,這少婦叫丁娥兒,是德州城外桑各莊人,靠佃租本村富戶高仁貴二十畝地過活,卻是定租,不管旱澇災歉,一畝一小石,每年兩千斤租谷一兩不能缺。丁娥兒兩年前死了丈夫,中間看病吃藥欠了一屁股債,德州去年旱得寸草不生,債主逼門,業主討租,收了地扒了房子仍是還不清,住在瓜庵裡,村裡惡少又夜夜攪嬲,竟是終日以淚洗面,說到傷心處,丁娥兒哭得渾身顫慄,狗蛋兒也跟著媽媽哭,連艄公也跟著落淚。

“那——你去洛陽作什麼?”海蘭察拭淚問道:“有親戚在那做生意?”

丁娥兒啜泣著,說道:“我孃家表舅,是我媽拉扯大的,中了舉人,在嵩山縣當縣老爺。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地步兒,媽說去投他打打饑荒。媽把嫁妝衣裳都當了,才湊夠盤纏,誰知到他那去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海蘭察問:“怎麼,他不認親?”“認是認了。”丁娥兒顫氣兒嘆道:“表舅說了,人家是外頭闊,裡頭窮。總共那幾兩養廉銀子,給上頭送冰炭敬,官面上應酬,還有一大家子人嚼吃使用,各處親戚都來尋他,實在照應不過來,還欠著幾百兩什麼‘虧空’上頭追逼……總之是比我們還艱難!後來,見我走不了,打發了我十兩盤纏,說隨後再寄些錢來……”她冷冷一哂,又道:“媽從小就跟我說表舅怎麼怎麼好,有才學、又仁義,聽話、懂事——人哪,甭當官,本來興許還有點人味,一當官就不是人了!小時見表舅,待我真親,這回去,叫我住在丫頭房裡,吃廚房剩飯,我一想起他那副臉就噁心。什麼臉最難看?變了心的人臉!”

她的牙緊緊咬著,臉色蒼白得沒點血色,長長的眼睫下汪著淚。這一剎那間,海蘭察忽然覺得她很美,不像“大姐”,倒似個……心中一動連忙收攝,沉默移時才問道:“你還回德州作什麼?就在他衙門裡泡上,看他怎樣?”

“我才沒那麼下作呢!”丁娥兒恨恨說道,“家裡還有個半瞎老孃,我不回去她怎麼辦?”

“你總得有個打算的吧?”

“打算?”丁娥兒道:“我早想好了,刀子剪子繩子井,要命一條,要血一盆!”

她這般剛烈果決,饒是海蘭察殺人如麻,也被震得一凜,隨即一笑,說道:“你不要這麼想,這不叫辦法。這是要命!你要死了,你的老孃孩子誰管?再說——也太可惜了!”丁娥兒遂嘻嘻一笑,說道:“你是好人看來不假,就是透著……唉……”海蘭察笑道:“能落個好人也就成了。興許我能幫你點忙呢!”

“你?”丁娥兒黑嗔嗔的目光凝視著海蘭察,“你能幫我什麼忙?再說,我又憑什麼受你的惠?”海蘭察嬉笑道:“憑我們‘同舟共濟’這緣分吶!——你總共欠他們多少錢?”丁娥兒拿他也真沒辦法,況也漸漸熟慣了,嗔笑道:“一萬兩!你出得起,我就跟了你當使喚丫頭!”

海蘭察見她巧笑流眄,掠發挽首,三分嗔怒中倒有七分喜悅,原本無意玩笑的,卻真的動了心,怔怔地看著丁娥兒,一時竟沒想著回話。丁娥兒給他看得心頭怦怦直跳,好半日才回過神來,問道:“這會子傻愣著,怎麼像個廟裡神胎?”海蘭察嘆息一聲,又是一笑,說道:“我是在想你方才的話,變了心的臉難看。可有時候,變了心的臉也會美得天仙一樣呢!比如你,在黃河上像個兇羅剎,到運河上,這會子瞧著像個活觀音——敢情高家哪個少爺看中了你,打你的主意,才逼債逼得這麼兇的吧?”

“你真不正經……”丁娥兒紅著臉啐了一口,嘆道:“哪是他們少爺,是高老爺子那個糟老頭子……我反正就是一條,刀子剪子繩子井……”她又墜下淚來。海蘭察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又來了!不就欠他們錢麼?還了不就結了!”丁娥兒道:“你說得輕巧!一百二十多兩銀子呢?”

“你不是說一萬麼?”海蘭察笑問道。

“嘴臉!”丁娥兒嬌嗔道:“你不就是個屠戶麼——你有一萬?”

海蘭察呵呵大笑:“屠戶!——我就是個屠戶,要看殺什麼東西了——我做的大買賣,一百多兩銀子算得了什麼!你別這麼盯著我,不圖你報答,也不要你當什麼使喚丫頭。你的遭際可憐,我也是個同命人。沒別的,我樂意幫就幫定了。”他看看艙外兩個艄公都在忙活,從懷裡衣裳夾帶中抽出一張銀票,鄭重地說道:“你看,這是一張三千兩見票即兌的銀票!不夠你使麼?”

“呀!”丁娥兒驚得身子一趔,彷彿不認識似的從頭到腳打量這個年輕漢子,面白如紙,聲音也打了顫兒:“你……你幹麼裝窮?你……你是……什麼人?”

“我真的是屠戶。”海蘭察見她唬得這樣,倒覺好笑的,收起銀票,適意地向糧包上一靠,說道:“放心!我不是刀客不是強盜,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將軍!”他頓了一下,又恢復了常態,嬉皮笑臉說道:“我的事呀……三天三夜也跟你說不清——現在我還是‘無賴’,你仍是‘潑婦’,還有幾天水路呢,容無賴慢慢與——‘觀音’道來……”

…………

德州終於到了。這裡西通石家莊直入晉省,東至濟南省城,南北驛道、運河雙向水陸碼頭,人煙稠密陸車水舟軸轆如流,名城大郡又是晉冀魯豫衝要通衢,自然熱鬧非凡。儘管農忙麥收,碼頭上人眾還是往來如蟻。接客的、送貨的、裝船的、套車的往來湧動,扛夫們拉著鹽包、揹著糧袋和各類藥材瓷器茶葉包棉花布匹吆吆喝喝,加上賣扒雞賣小吃尖著嗓門兒的叫賣聲,就嘈雜得十分不堪。

海蘭察打定主意,上岸先兌出二百兩銀子幫丁娥兒還賬打發饑荒,然後到德州府衙門投案聽旨。丁娥兒心裡卻是說不出的一番滋味,又想著家裡老孃,又不知該不該接他這筆錢,更替這位落難將軍吊著一顆心。說“當使喚丫頭”當然是一句笑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認真地想了,可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這份情緣:自己是個鄉下窮寡婦啊……七上八下的心裡不落實,只是發怔。

兩個人各懷心事下岸出碼頭,正中午日頭偏西時分,乍從陰涼的篷船中踏上焦燒燙腳的陸地,頭一個感覺就是地下踏實,不再那麼晃盪,反而不習慣;再就是天空亮,日頭毒,亮得刺眼,連吹過來的風也是熱的,汗來不及流下就蒸發了,衣裳也是幹簌簌的。丁娥兒和海蘭察站在碼頭西一家客棧邊,都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無從說起,正沒做理會處,狗蛋兒鬧著渴,要喝水,丁娥兒心裡發煩,搡著他身子道:“我把你這鬧事冤孽呦!剛在船上叫你喝水你不肯,下船就渴了!——忍住!不許哭!”海蘭察勉強笑道:“這怨孩子麼?船近碼頭,水髒,燒開了也有一股味兒,大人都不願喝,他還是個孩子——那邊有賣桃的,還有甜瓜,我買些來,大家都吃。我也渴了呢!”丁娥兒便抱著孩子站在房陰下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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