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察歷盡艱難,終於逃到了中原。他是“逃將”,金是訥親的親信,要防他暗地追殺,遍天下官府出海捕文書拿他,還得防著賊匪劫道或住了黑店,身上帶著十萬兩銀票,又一文也不敢動。只索當掉佩劍上嵌的幾顆珍珠,包在劍鞘口的一小片金皮,還有母親給他隨身帶的一尊漢玉觀音,總共換了不到十兩小銀角子,知道憑這點錢絕然不夠到北京盤纏。索性一索性,乾脆就扮了乞丐,一路討飯。由湖北老河口入南陽境,過九里山、分水嶺入洛陽,一路不投宿不住店,白天沿門乞討,或到廟裡撞齋,夜裡鑽草垛,窩土地庵胡亂睡覺,實在犯饞了,就用小銀角子尋個小飯館饕餮一餐,總算逃出了訥親的勢力圈子。算了算,居然只花了一兩二錢銀子,不由心中暗喜。
海蘭察換了一身店夥計衣裳行頭,在洛陽盤桓了三天,終於打定主意走水路。過黃河走山西固然快一點近一點,一來委實走得太累,二來太行山強人出沒,不安全。身上既然錢夠用,坐船自然省力穩便。從黃河到運河交口處,再從運河直抵北京,省了多少擔驚受怕!因就在黃河渡口轉悠,因客船價高,就乘了一艘鹽船——官鹽船隻再沒個水上打劫的,艄公只收了二錢銀子便答應送他到開封。
船很大,但前艙後艙都堆著鹽包,裡邊只有兩個鋪,供兩個艄公輪流歇息。前艙留著一片空地,是艄公造飯的地方,僅可容兩三個人轉側挪動,加添上海蘭察,兩鋪三人輪流睡,倒也將就寬裕。不料船過鄭州花園口,又擠上來四個人,兩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一個年輕少婦還帶著個三四歲的孩子!
這一來就熱鬧了。艄公們把艙裡鹽包挪了又挪,擺了又擺,總算給這五個乘客騰出了地方,用鹽包擺兩排座兒。那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和婦女擠在一邊,這邊海蘭察坐了少婦的錯對面。偏是那小把戲不安生,一會要吃要喝、要撒尿拉屎,又摟著媽媽鬧著要“吃奶”,弄得少婦勸不攏哄不住,艙裡艙外來回張忙,有時惱上來,照屁股“啪啪”幾巴掌,打得那個叫狗蛋的嘰哇大哭大叫。老頭們鄉里人,不在乎,只眯著眼打盹兒,海蘭察一肚皮心事,孩子鬧大人嚷,臉上便帶上陰沉。咬著嘴唇靠著鹽包仰臉不睬人。那少婦見他這般大樣,除了照料孩子,偶爾和兩個老漢搭訕幾句家常,也不理他。
偏是狗蛋兒十分活潑,好像第一次坐船,處處新鮮。媽媽不許他到艙外,他就在鹽包上爬上爬下,一會兒掀開篷布看外頭景緻,指著岸上說:“媽,那山上有座塔!”一會兒又說:“這座廟還不如姥姥家門口那座呢!”一會兒又下來在艙板下人腿間鑽,撿起一段炭問:“媽,這是啥子?”少婦只笑著解說:“這是做墨用的細炭,這船運過炭,掉的渣兒……乖乖的,來媽懷裡,地下髒,又沒處洗……”狗蛋兒爬出來,已是變得烏眉灶眼,睜著黑豆一樣的眼看看這個人,又瞧瞧那個人,忽然撲到海蘭察膝上,搖著他膝蓋喊,“爹!爹!——”
他喊出“爹”來,滿船人都先是一愣,兩個老人嘴角肌肉抽了一下,又繃住了,船頭艄公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海蘭察一下子直起身子,卻見狗蛋兒一臉稚氣,虎靈靈一雙眼望著自己,十分可愛,撫了一下他的總角小橛兒辮,一笑說道:“毛頭小子,認錯人了,我——”
“他不是你爹,不記得你爹死了?”那少婦早羞得臉紅到耳根上,一把拽過狗蛋兒,在他腦門子上頂了一指頭,咬牙說道:“再胡說,丟你外頭黃河裡去!”
這一鬧,滿船人的目光都聚攏過來,海蘭察和少婦更不好意思的,都別轉了臉。一時,船上人俱各無話,只聽得外邊黃河濤聲無休無止的悶嘯和咯吱咯吱單調枯燥的搖櫓聲。但狗蛋兒還是個人事不知的吃屎娃娃,也不懂“丟到黃河裡”是什麼意思,只安生了一刻,就脫開媽媽的手,這次卻是直奔海蘭察,仰著臉又極響亮地喊道:“爹!”
那少婦見眾人又笑,臉上更掛不住,一把拖了兒子過來,狠歹歹點著他鼻子,說道:“死冤孽!丟人現眼不揀地方兒——”她瞟了海蘭察一眼,又道:“他不是你爹!——你爹有那麼大耳朵麼?”但狗蛋兒看來是平日嬌慣到頂兒了,根本不在乎媽媽臉拉得多長,也聽不出話裡惡罵的意思,見眾人都笑,越發起興頭。一個冷不防又跑到海蘭察懷裡,連叫:“爹,爹——就是我爹!”海蘭察生性佻脫,出了名的精明伶俐人,嘴頭兒上從不吃虧的,聽那女人罵自己“耳朵大”,正想著無法遞口兒,遂拍拍狗蛋兒頭,笑道:“孩子,我真不是你爹,聽媽媽話啊——去吧,我也沒你爹那麼嘴長——是吧?”
這一來眾人再遏不住,兩個艄公一個掌櫓一個撐篙,幾乎笑得傢伙脫手,兩個老頭捶胸打背,吭吭地咳著笑。那婦人紫漲了臉,拉過狗蛋兒噼噼啪啪在屁股上揍了幾掌,眼中已是迸出淚花,罵道:“都是平日慣的你了!越是沒意思的話越說得興頭,越是厚臉皮沒廉恥的人越愛親近——看我不打死你!”那狗蛋兒挨這狠幾巴掌,直著嗓子“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這位大姐,”海蘭察起先還想勸,要笑又笑不出,聽到罵及自己,忍了忍還是憋不住,皺著眉頭道:“憑你良心說,今個這事怨我麼?我怎麼厚臉皮、沒廉恥了?”
“你就是!你幹嗎說我男人嘴長?”
“我耳朵很大麼?——是你先罵人的!”
“你耳朵就是比我死鬼男人大!”
“沒比過。”海蘭察嘻地一笑,“你說大就大,不過我想著你男人耳朵小,嘴自然長些,這才扯得平些——”
“街痞子,無賴!”
兩個老漢見二人吵起來,忙都分說解勸,一個說“都是出門在外的人,擠在一條船上也是緣分,小孩子無心話頭兒,你們都是大人,計較這些作什麼?下了船又各奔東西了。”年老一點的看樣子讀過點書,說道:“同舟共濟嘛!你這位先生也真是的。她是女人,孤兒寡母的,面子當然要緊,就不能讓一讓?小心著口孽!”他看了一眼少婦“——要遭報應的!”好容易地勸住了,那女的仍覺氣恨難當,抱緊了孩子,說道:“沒皮臉天殺的!嚎你孃的什麼喪?睡!”
喧鬧一陣,船上又平靜下來。海蘭察臉上嬉笑,想想自己一個將軍,落到這一步,擠這麼一條船,還受女人的氣,又不知前程吉凶如何,心裡覺得好不是滋味。因思量著,不由得又苦中作樂,在艙板中摳出一根炭條,瞟一眼那婦人,在手心裡畫一筆,再瞟一眼,又畫一筆……
那少婦也是落難之人,到洛陽借錢還債投親不著,一般的滿腹無名火。剛和海蘭察鬧這一場,她尚自一肚子五味不和,眼見這個嬉皮笑臉的傢伙看著自己一筆一筆在手心裡畫,登時又氣得渾身亂顫,從孩子身下抽出手來,“啪”的朝海蘭察就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船上立時又熱鬧起來,兩個老者驚愕地看著這對年輕人,不知又出了什麼事,艄公也把船定住了,伸頭進艙問道:“你們是怎麼了,沒完了麼?”一個老者也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已經和息了,怎麼憑空伸手就打人——女人家,怎麼這麼潑?”海蘭察血陣裡滾出來的人,哪裡在乎她這一掌,只是尋開心,捂著左頰,仍是似笑不笑,說道:“是呀!方才說我‘無賴’,你這不是潑婦麼?”
“你在手心裡畫的什麼?”那少婦戟指指定海蘭察,“——他畫我!”
“我沒畫你!”
“你畫我!”
“我沒畫你!”
“你敢伸出手叫大家看看?”
“我不伸手。手是我自己的,伸不伸由我!”
於是兩個被耨惱得極不耐煩的老人又忙著和解,說了這個勸那個,那女人只是不依。船艄公道:“黃河上行船最講究個祥和平安,你們前世無仇今世無冤,這麼鬧算怎麼回事——你既沒畫她,伸出手給她看看不就結了!”
“我畫的我自己。”海蘭察笑著伸出手掌。眾人一看,竟畫的是個豬頭!海蘭察在眾人笑聲中兀自解說:“——這是你麼?——你看,這豬耳朵多大,嘴多短……”那女人又氣又羞又恨又無話可說,臉色雪白,慪了一會,“嗚”地一聲抱頭大哭,口中含混不清訴說著“……我好命苦……走一處受一處人欺侮……老天爺你就睜不開眼……”夾著還有些別的話,卻任誰也聽不清楚,眾人不知她為什麼哭得這樣悽惶,不禁面面相覷,都嗔怒地看著海蘭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