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一進軍機處,當值太監立即抱來尺來厚一摞奏摺,又搬過四五個密摺匣子。還有十幾封密緘了的信。傅恆一邊命“衝釅釅的茶來,越釅越好!”一邊忙著先看密摺匣子,又看奏摺目錄,都沒有金輝、李侍堯和勒敏的。倒是有尹繼善和金各人一個黃封密摺奏事匣子,便另放了一邊。接著倒手兒揀看那些信。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見了勒敏的信,接著又是金輝的,隔了兩封,“侍堯謹拜傅中堂親拆”的信也赫然在目。俱都是火漆加印的密函。他小心地用剪子剪開金輝的信,剛抽出來,軍機處章京敘倫進來,說道:“六爺,劉墉,還有十幾個分發外任的縣令已經進來。請示在哪裡等候引見——錢度也進來了,說為修圓明園撥銀子的事,昨兒進來見延清中堂,沒有談成,也要請六爺裁度。”
“告訴錢度在隔壁等著,我看幾封信再見。其餘引見的人在乾清門外天街上等。待紀昀進來帶他們面聖。”傅恆從容不迫地展著信紙,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問:“沒聽延清公跟我說起錢度。既進來了,又為什麼沒談成呢?”
敘倫笑笑,坐了自己桌前揀看奏章,回答道:“我也不大清爽。聽太監們說延清待他很冷淡,只說事忙,叫他見六爺說話。”
“延清不贊同修園子,他就那麼個冷人兒。”傅恆說著,便看金輝的信。敘倫也不再言語,低首伏案,閱看奏章寫節略[1]
單子。
金輝的信寫得駁雜,要緊處又十分含糊,前面大段大段寫的川東春旱,怎樣從湖廣調撥糧食飼料稻種,堵水灌田。又說一件宗族械鬥傷死人命案,臬司審斷不明,請傅恆暫時不要把刑部讞定判決上奏。連篇累牘看得令人頭暈目眩。傅恆索性走馬觀花,專門找有關金川軍事的訊息。直到信末,金輝才說到這事。
金川戰局不明。刷經寺仍由莎羅奔據守。訥中堂張廣泗另由刷經寺北闢一糧道,我軍糧食尚無匱乏,唯菜蔬因迂道輸送,聞民工回報,至松崗則十九糜爛矣。訥相屢屢致信,謂宜調川軍綠營攻略刷經寺。然所有駐防川軍系兵部節制,卑職無權指揮,且不奉旨亦不敢興動本省駐軍。據訥相函,下寨重鎮尚在我手,是可望之局。目前僵持膠著,莎羅奔難以久持。卑職唯當謹守職分,按例輸糧,且於軍務生疏,不敢妄議。但覺莎羅奔亦實非易與之敵耳。容後再報。
“純粹扯淡,在這裡觀望風色!”傅恆恨恨一把將信推了出去,又看勒敏的。勒敏的信很短,但卻毫無遮飾:
我大軍營內情勢不得了然。幾次欲赴松崗,中道俱為藏兵圍堵而回。然屢次興問金撫,輒雲大勝之下或有小敗。因無兵丁自松崗來,難以探聽實情。焦慮憤憂無由可述。職甚疑我軍已無再戰之力,且有與莎氏暗成諒解之情。然無證據,謹稟以聞。
看著這信,傅恆便情知大事不妙,急拆李侍堯信,守門太監進來說道:“大同知府郝永貴——”
傅恆一肚皮焦火,砰地一拍案,厲聲道:“什麼好永貴歹永貴?出去!”舒了一口粗氣,看李侍堯的信,更是驚人:
傅相密勿:兆惠海蘭察夜奔我行在,言我軍於下寨、松崗、刷經寺三處敗潰,僅存兵力三分之一,唯事日望金輝相救,言及我軍慘敗之狀,兆海二人痛哭失聲,聞之令人毛骨悚然,悽惶不可卒聞。據二人稱,訥親欲諱敗諉過,竟爾喪心病狂,密謀殺人滅口搪塞責任,故設計逃脫,是又一慶復阿桂再現矣。此事則太過不近情理,卑職未敢深信,彼二人即欲赴闕叩閽陳情,因彼均系在職武弁,非卑職所能節制,已借付川資令其自便,今接訥親將令,查拿兆惠海蘭察,卑職亦自知墮不測之中,亦甚忐忑。聖上原有旨令卑職取道金川赴銅政行在,今實處進退維谷之境,思之惶惶無以寧處。中堂,我之提攜恩師也,不敢不據實陳告,俟另有資訊,即當星馳再報。李侍堯叩。
三封參照著看完,傅恆心裡已是雪亮。勒敏是個謹慎人,金輝和訥親緣千絲萬縷,李侍堯是自己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各人利害不同,說話分寸也就有異,都用書信,也就是留有進退餘地。但無論如何,金川敗得比自己想的還要慘重,似乎沒有疑義。傅恆整理著信件,吩咐太監:“把密摺匣子遞進去——告訴王恥,我要立即請見萬歲爺!”說罷拂身下炕,對敘倫道:“金川的訥親吃了敗仗。留意陝甘川雲貴的摺子,凡涉金川軍務的,一律原件奏進,不寫節略。”
“又敗了!”敘倫手一哆嗦,停住了筆,張大了口盯傅恆時,傅恆已經甩簾出去。一出門,卻見那位大同知府郝永貴站在大金缸前,顯見仍在等著自己。傅恆此時心情,恨不得劈臉摑他一掌,但他已多年相臣,養得心中一片和氣城府,竟上前拍拍郝永貴肩頭,笑道:“我知道老兄急,我這裡有更急的事——你不就是想個道臺當麼?這得要吏部薦上來。沒有‘卓異’考語,我不便直接插手。大同是茶馬交易之地,你在——中秋節吧,中秋節前給我徵一千匹軍馬,我就保你升官。”郝永貴已聽說傅恒生氣,在外邊等著挨訓,聽這話真有點受寵若驚,忙不迭打躬哈腰,說道:“謝六爺栽培提攜!學生一定給您徵齊,再另選二十匹好的給六爺……”
傅恆待他話音一落,點點頭便走了。路過軍機處耳房,錢度已迎了出來,笑道:“六爺要進去?修園子的款項,六部裡攻我攻得厲害,史貽直躺在病床上還參了一本,說我是個阿諛奉君的小人——”他沒說完傅恆便打斷了他,勉強笑道:“現在可沒功夫說園子的事。你不要走,就在這等著,我下來還有話說,也不定叫你也進去的。”因見王恥一路小跑過來,叫著:“皇上叫傅恆進去!”傅恆忙應一聲“是!”拔腳便去了。
其時剛過端午,連著多日響晴無雨,辰牌時分,地下已曬得焦熱滾燙。傅恆進養心殿大院,已汗溼了內衣。報名跨進殿裡,更覺悶熱難當,就在東暖閣外叩頭請安了,才見張廷玉正坐在炕邊椅上和乾隆說話。旁邊小杌子上還坐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廣額瘦頰身材清癯,卻穿著一身灰府綢袍子,外頭套著件黑緞子馬褂。傅恆心想,這裡怎麼還會跑出個縉紳來?詫異間乾隆已經說話:“傅恆來了,起來,起來坐到盧焯旁邊。”
“是!謝主子賞坐。”
傅恆磕頭起身,哈腰到木杌子旁,果然見是盧焯。二人過去是極熟稔的朋友,盧焯因貪賄收受三萬銀子,已經被劉統勳送到法場,卻因富察皇后撞乾清宮請赦免死軍流。傅恆略一轉念,便知是特赦回來要起用他治水的,卻不料幾年烏里雅蘇臺軍流生涯,竟把個生龍活虎般的盧焯折騰得如此憔悴,但此時卻不能交談。二人只一目光交會點頭致意,傅恆便坐了下去,心裡盤算著如何回乾隆的話。卻聽乾隆對張廷玉道:
“朕這些日子忙,沒有多見面。不要一見面就說掃興話。衡臣老相,你是三朝元老,先帝爺遺命你配享太廟。從祀元臣,還要歸田終老?”
張廷玉已經七十四歲的人了,氣色精神卻都還好。只是體格峭瘦,牙齒也有點跑風,言語卻甚敏捷流利,在太師椅上聽乾隆說話,滿臉核桃殼似的皺紋都一動不動,一雙雪白的壽眉壓得低低的,看不出什麼眼神,聽完乾隆說話,在椅中一欠身說道:“老臣現在還兼管著吏部差使,但精神實在已經不濟了。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老臣,也有乞休得請的。可以援例辦理。”
“你是顧問大臣嘛。”乾隆穿著全掛子朝服,熱得順頰汗流,旁邊就放著扇子,卻不肯拿起來扇一扇,盤膝端坐如對大賓,說道:“不是這樣說。《易》經雲‘見幾而作’,人和人異時異地,各有不同緣分。如果七十必定‘懸車’,為什麼還有‘八十權朝’的典章。武侯‘鞠躬盡瘁’又怎麼說?”
傅恆至此已經明白二人對話的內容。張廷玉急於退休,固然有“全身終榮”的意思,但他的兒子們都是奉旨專門照料他的。他不退,兒子們就別指望升官。乾隆不許他退,卻是因有清以來宰相榮終於位的還不曾有過。他要作禮尊體念勳臣的聖主,二人心思是不同的。話既說到這分上,張廷玉早該謝恩退下去了,可他仍紋絲不動,如一塊僵石。傅恆不禁暗自嘆息:“衡臣已老得冥頑了……”果然張廷玉又介面道:“諸葛亮受任於亂世。臣是優遊太平盛世,不可同日而語。”
乾隆滿心急著許多公務,偏生這老頭子來夾纏不清,耐著性子咽口唾液,盯視張廷玉良久,冷冷說道:“衡臣老相說的又不對了。既然以身許國,任天下之重,不能以老邁艱鉅自諉。更不能以天下承平自逸。”他的口氣一轉,變得異常誠摯溫馨:“皇祖皇考是怎樣待你的?朕也從不拿你當奴才。管著吏部,其實吏部大小事都不讓他們煩你。只掛個名兒,朕也只是遇到難決的大事才顧問一下。你也要多替朕想想,可不可以負了這片成全苦心?朕不忍你退,你就不要退了!”見張廷玉還要說話,乾隆挪身下炕,撫著張廷玉肩頭說道:“不要再辯了,好麼?朕要你做個榮始榮終的楷模,給現在出力的臣子奴才們立個榜樣。且回去,安心養息。朕今日寫詩賜你!”
做好做歹哄弄著,張廷玉總算離座謝恩。由兩個太監攙扶著,顫巍巍辭出殿去。乾隆望著他的背影,長長透了一口氣,回頭自失地笑道:“做人難,做完人難於上青天。誰能體念朕這片心呢!——你們的事聽著必定更煩心——朕先打發張衡臣幾首詩……”說著,卻見紀昀和劉統勳進來,因笑道:“你們來得正好。免禮,紀昀,就在設筆硯的那張幾邊坐下,朕作詩,你記下來斟酌。”
“主子爺這麼好的雅興!”紀昀到底還是叩了頭,坐了靠隔柵子旁的几旁,援筆在手。傅恆和盧焯也目不轉睛地端坐靜待。乾隆卻不急著吟,雙手抖了抖汗溼了的領口,對守在暖閣旁的卜仁說道:“張廷玉已經退出去了。給朕擰一把涼毛巾來,還有他們三個——這殿裡都熱得蒸籠一樣了。”因取過炕案上的扇子,輕輕搖著悠悠踱步。
三個人這才知道,這熱天兒乾隆衣冠整齊盤膝危坐,汗溼重衣卻不肯用扇子,原為的是端肅尊重這位三朝元老!他們用浸涼如冰的溼毛巾揩著手,覺得絲絲清爽陣陣入心,都不敢放肆擦臉,略一揩拭便放下了,仍舊注目乾隆。乾隆沉吟著伸出三個指頭,說:“賜衡臣詩三章。”因曼聲詠道:
際會當盛世,俯仰念君恩。
謹慎調元元,精白理陽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