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給尹繼善的信,先轉述了乾隆的話,要整飭財政吏治、維綱紀、敦教化,朝廷將有大舉措,尹繼善是砥柱名臣,當率為百官之先都懇懇切切說了,卻遲疑著沒有收煞。福康安只好懸腕執筆等著。傅恆又道:
另告兄,金川軍事又復失利,皇上天威震怒,訥親如不能自為取勝,恐有蹈慶覆轍之憂。此事弟尚待金輝訊息。不知金輝與江督金有親戚否?前數日面聖,皇上微露欲調兄返江南之意,現軍情有變,或連帶人事有所更張,朝廷倚重處正多,亟當料理現任事務,以免臨時舉措不及。
他頓了一頓,凝視著蠟燭悠悠跳動的光苗,沉滯地又補幾句:
廣裡(即廣州)現有洋教堂三處,系特旨恩允來華貿易洋人禮拜之用;近聞頗有中國人為其煽惑入教者,即當查明置之於法,此事非細,當從防微杜漸處著心。切要。皇上特留意邪教動勢,“一枝花”孽寇亦有乘天變傳疫蠢動情事,原有南巡順帶處置之意,遷延未能成行。金於此不能切心實意辦理,聖心有所不滿也。
說完,見福康安也停住了筆,便要過信來,果見逼肖自己平日書法,似乎更工整些,遂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還有一封是給你阿桂叔叔的信。前面意思一樣,言語你自己變通。皇上日前有調他軍機處當差的意思,又慮他資格淺,現在求才不拘格,或有指望。還有云貴將軍、甘肅巡撫、提督、福建水師提督……沒有到的還有十幾位,只轉述旨意,溫存問候就可。給金的信、河道總督的信另附我的話:運河新造橋樑,都要高出水面兩丈以上,拆舊換新,也是一個章程,所有口氣,都要留有餘地。明白麼?”
“明白。”福康安忙應道,又問:“阿瑪,橋為甚的要造那麼高呢?費工費料,車馬行人也不方便……”
傅恆站起身來,疲倦的眼神中帶著一絲憂鬱,說道:“御駕總要南巡的,橋低了龍舟過不去,仍舊要拆的。你早已是侍衛了,慢慢的要學會慮事當差,一丁點的事慮不到,就要勞民傷財,上下不討好。寫吧,兒子。我累了,出去疏散疏散,回來還要一封一封都再看過,再交驛傳發下去……”他平日對兒子們絕少假以辭色,從來都是一副冷麵孔,動輒就是一頓呵斥,此刻累得裝不出模樣,溫語絮絮,竟有點似棠兒平日口氣。福康安心裡一陣發熱,幾乎眼淚就要出來,凝矚著父親,用略帶哽咽的聲氣說道:“阿瑪放心,您的叮囑兒子記……住了。今兒您歇息不成了,疏散疏散又該上朝去了。兒子給您燒好參湯送去。”
“好,你好生做吧!”傅恆沒有留心兒子情感的微妙變化,甚至也沒有留心自己的心緒,深深打了個哈欠,跨出書房。幾個長隨一夜守護侍候,除了端茶送水,都目不交睫兀坐在廊下春凳上,不能打瞌睡也不敢閒嗑牙,只可一碗接一碗喝釅茶解困,吃盡了苦頭。見傅恆出來,都是心頭一鬆。“呼”地站起身來,齊聲道:“老爺早安!”隨即打下千兒去。傅恆看看天色,東方已經露出薄曦,滿園竹樹花木已漸漸顯出蒼翠本色,不禁失笑道:“這正是我平日起身時辰。你們守了一夜,也都乏透了。告訴小七子,放一天的假,各人賞二兩銀子——小七子呢?怎麼一夜都不見他來?”
一個長隨過來稟道:“老爺,我們王管家出了差錯。他家老爺子昨晚叫他頂磚罰跪。這會子只怕還在東院大柳樹底下跪著呢!”傅恆聽了一怔,還要問時,遠遠見幾個丫頭挑著小玻璃燈逶迤過來,便知是棠兒來了,遂迎了過去。幾個丫頭見他過來,忙都蹲身福禮。傅恆笑著對棠兒道:“起得忒早的了,草上露水把褲腳都打溼了。康兒偶爾熬一夜,你就這麼蛇蛇蠍蠍老婆子架勢——他結實著呢!”
棠兒看了看自己褲腳。她是個十分講究修飾的女人,上身穿著玉色大褂,玄色寧綢鑲邊,繡著金線梅花,蜜合色褲腳也是掐金挖雲滾邊兒,一雙天足蹬著繡花衝呢鞋子。見丈夫打量自己,棠兒解了蔥黃斗篷遞給丫頭,笑道:“你不說我還沒覺得呢!這還不怨你?西軒子外頭甬道上那麼深的草,一根也不許鏟!康兒我曉得不礙的。你一天連午覺睡不到三個時辰,打這麼個通宵又立馬要上朝,我倒有點放心不下。康兒呢?我進去瞧瞧……”
“他還在替我忙,你不要攪他。”傅恆站在漸漸清亮的草地上,適意地呼吸著清晨拂曉清冽的空氣,顯得格外精神,他甩著雙臂吩咐家人:“都散了罷,我和太太在園子裡悠悠步兒。”說著便向海子邊徐步走去。棠兒畢竟還到窗前窺了兒子一眼,這才蹚著露水到丈夫身邊。
夫妻兩個很久沒有這樣一處閒適地悠遊散步了,海子沿岸大柳樹垂絲如雨,遠看蔚蔚蘊蘊黛色迷濛,眼前細觀是一片片新綠,油嫩得像淌下來的瀑布。他們在剪絨似的芳草地上漫步,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青蛙跳塘,偶爾幾聲“咕咚”,柳陰深處各色鳥兒啾啾喋喋的呼應,打破這黎明前清新的寂靜。許久,棠兒才道:“昨兒進去,見著娘娘了麼?”
“唔。”傅恆恍惚間,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
“明兒是娘娘聖誕。栓保家的去江西,採辦的窯器,還有些西洋貨,都在朝陽門碼頭卸了船,我們莊子送來的活牲口,今兒也就到了,你該過過目的。”
“唔?唔……”傅恆憬悟了一下,笑道:“我在聽鳥叫呢!——看過禮單了。娘娘是我一母同胞姐姐,再不會計較禮厚禮薄的。”
棠兒走近了他,一邊替他摘掉頭髮上一片柳葉,嗔道:“人家說話,你聽鳥叫——變著法兒罵人!莊親王、履親王、怡親王、果親王幾位福晉,還有幾個宗親貝子夫人這幾天都來打聽。我們的禮送得太簡,叫人瞧寒磣不說,他們也比著往下減,怕娘娘委屈——總得比著貴妃他們高一截兒才好吧?”傅恆這才聽明白了,摘下一片柳葉,嚼吮著那苦味,問道:“我們的禮一共值多少銀子?”棠兒略一默謀,笑道:“也就三四千兩吧。另有一樽鈞窯大瓷觀音,還沒核價……”
“不能超過三千兩。”傅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你再裁度裁度,凡有的西洋貨、金銀器皿一概不進。最好貢進去的都是我們自己莊子裡出的。你明白麼?”棠兒被他斬釘截鐵的口氣弄得一愣,隨即笑道:“你這是怎麼了?唬我一跳!這都是正出正入的銀子,又不是賊贓,值得這麼正言厲色的?”傅恆也覺口氣太硬,怔了一下,笑道:“皇上又要整飭吏治。誰這時候比闊,沒準就撞到網裡。自己姐姐,就是一文不送,她只有體恤周全我們的。忘了嫻主兒生辰,高恆送一樽金佛進去?皇上見了,指頭彈彈佛像,說‘人血人膏鑄出來,也會有這樣的聲音?’嚇得嫻主兒趕緊轉送了慈寧宮老佛爺那去。白填還進去,還落得心裡驚怕,何苦呢?”
一席話說得棠兒暗自賓服,口中卻不肯讓人,見四周無人,用手指頂了傅恆額角一下,嗔笑道:“省得了,我的爺——不耽誤你當名臣!”傅恆也笑。因問:“小七子犯了什麼事,聽說老王頭叫他頂磚頭跪了一夜!”棠兒道:“那是他們的家務。昨兒給幾個哥兒分石榴,都放在書房裡。老王頭的小孫子——就是上個月爬毛桃樹掉下來那個猴崽子——隔窗偷了一個,叫隆哥兒瞧見,甩了他一巴掌。那小子把少主子頂了個仰面朝天。剛好小七子趕來,打了兒子一頓,又給隆哥兒磕頭賠罪。這事已經過去了,誰知老王頭聽說了,就罰兒子頂磚。算是他的家教呢!”說罷抿嘴兒笑,又道:“老王頭比你家教還嚴呢!”
“這怎麼行?那孩子才六七歲,打過了還不饒老子!”傅恆心頭一震,已是斂去了笑容,踅轉身便走,一邊對跟上來的棠兒道:“我們是皇上的奴才,他們是我們的奴才。張廷玉說過,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兄;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仇寇——有分、有緣、有情、有理在裡頭。不要一味只是個幹道理——我瞧瞧去!”棠兒也加快了腳步隨上來。
王七兒的家在博府東下院,他們是傅家世僕,現又是全府管家,成家之後便分了小院子,獨門獨戶立灶。傅恆趕到儀門口,老王頭正指揮著長隨家僕們摘燈熄燭灑掃甬道,見他二人一前一後過來,一齊丟下手中活計傢什垂手而立。老王頭便顫巍巍過來打千兒,說道:“請老爺太**!”
“你個老貨!”傅恆笑道:“我說呢,一夜也不見小七子,原來竟跪了一夜規矩——帶我到你院裡去!”說罷便向北,又往東踅,走過一帶葡萄架搭起的門洞,周匝牽牛花攀籬笆牆,便是老王頭的院子了。傅恆一進院子便驚住了:只見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飯的石桌邊,桌上放著個小碟子,還剩著些點心果子。小七子媳婦蹲在丈夫身邊,用小匙喂丈夫喝水。那個惹禍的小毛猴子還有兩個姐姐都可在十歲八歲間,一邊一個站在小七子身邊,用小手輕輕擋著父親頭上那塊磚。看見爺爺帶著家主主母進院,那小猴子“哇”地一聲號啕大哭,爬跪到傅恆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一邊哭一邊哀乞:“老爺,嗚……我再不敢了,我長大了……爺爺聽您的話,叫饒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紀,嘶聲慟哭,傅恆心裡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棠兒也是心裡猛地一沉,竟親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頭頂那塊青磚。
“老爺太**典,饒了你,怎麼連頭也不磕?”老王頭的聲音也有些發哽,卻仍舊臉色鐵青,訓斥兒子道:“就挺得拴驢橛子似的!”小七子雙淚齊流,雙手撐著,趴伏在地下碰了三下頭——原來頂了一夜磚,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時活泛不起來。“罷了吧,老王頭。”棠兒說道:“殺人不過頭落地。毛猴兒還是個吃屎娃娃,不懂事開導他幾巴掌就是了,就忍得這麼狠心!”
老王頭長嘆一聲,已是老淚縱橫,躬身說道:“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規矩。老爺一夜一夜地熬,不是為了當個名臣?我們當奴才的,自然也要思量著當個‘名奴’不是?”傅恆還是頭一回聽見“名奴”這詞,要笑,心裡發熱,又笑不出來。卻聽老王頭又道:“我們老爺是總攬天下的宰相,管著文武百官,打過黑查山,又幾次打山東響馬,嚇得賊人一聽老爺的名兒就散窩兒,老爺是個文武雙全的大英雄!當奴才的得給主子長臉……”
“長得滿精靈嘛!”傅恆沒有理會老王頭的長篇大論,俯下身摸著小猴子的總角小辮,問小七子:“幾歲了?起了大名沒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臉上淚痕未盡,賠笑道:“已經掉狗牙,八歲了,每日擰繩攪勁沒一刻安靜,都叫他小猴子,沒有官名。”傅恆端詳著小猴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靈,去掉撒野這一條,就越是好樣的奴才,你爺爺侍候了老太爺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個少爺,輪到你,是我兒子手裡使喚的。好生做,將來有官做!”摸著頭上鼓起的一個包,又問:“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還是自己碰的了?”
小吉保用骯髒的小手摸著額角一塊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著傅恆,訥訥說道:“這是爹夜個兒打的……還有這裡——您摸的這個包是叫蜇驢蜂給蜇的……”
“蜇驢蜂?”
“真的!我去那邊花圃子裡捉蝴蝶,叫什麼蜇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說那是叫蜇驢蜂給蜇著了!”
傅恆仔細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蜇驢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風趣!”眾人聽了都不禁失笑,棠兒更笑得彎倒了腰,連老王頭也不禁莞爾。傅恆拍拍小吉保的頭,站起身來兀自笑容未斂,說道:“好小子,伶俐!往後就在你三個爺的書房裡磨墨捧硯,給你一份月例!日後長大,好給你小主子賣命!”又對棠兒道:“賞他點紫金活絡丹,拔拔毒,就消腫了。”說著就掏出懷錶來看。
棠兒知道他要上朝,回頭瞥見福康安捧著一疊子書信站在院外甬道上等候,因吩咐道:“小七子今兒歇一天吧。老王叫他們備轎。吉保就跟你們三爺,呆會叫他過去磕頭——他著實還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錯兒——老王聽著了?”
“是……”
“去吧!”
這邊傅恆便出府上轎。迤邐打道徑至西華門外,照例在大石獅子旁落轎,哈腰下來。此時天方平明,西華門外散散落落東一群西一夥,都是外任官等著進見。有論屬相攀同年的、有敘鄉情的,各聚一處說話。看見傅恆下轎,大多不敢近前廝見。傅恆因見昨晚到自己府的十幾個官員也遙遙站著,眼巴巴瞧自己,只微笑著向他們點點頭,正要遞牌子進門,見劉統勳腳步蹣跚走在前面,後頭跟著十數人,卻都是各部院的尚書侍郎,還有軍機大章京紀昀也搖搖擺擺跟在裡頭。傅恆便跨了幾步,一手拉劉統勳,一手拉紀昀,說道:“辛苦!昨晚在軍機處會議的?也是一夜沒睡吧!”
“我哪敢夜裡召人進大內。”劉統勳笑道:“皇上昨晚也在軍機處聽政聽到半夜,後來又獨見紀曉嵐,說到四更天才回去。”傅恆笑視紀昀,說道:“久違,恭喜了!”
紀昀噗的一聲笑了,說道:“我何喜之有呢?再說,三天前我還登門聒噪,怎麼能叫‘久違’?”傅恆笑道:“你補文華殿大學士,授禮部尚書的票擬都出來了,這不是喜?一日三秋,三日就是九秋,還算不上‘久違’?”
三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這禁苑門口,不能肆聲兒,都頗為節制。劉統勳因見兒子劉墉穿著一身簇新的官服袍褂,恭敬地站在遠處注目這邊,說聲“我先走一步”便下階而去。紀昀笑道:“劉墉如要單獨引見,延清要交待兒子幾句。他一肚子綱常,畢竟也有舔犢之情啊!”
“你進位大學士,畢竟可喜。”傅恆笑著小聲道:“聽說他們鬧著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細,不要叼登招風,小心著御史!阿桂他們要調回來,晚些日子我弄一席,幾個知己朋友小酌一番,比那個虛熱鬧強。”紀昀笑道:“多承中堂關照。客我還是要請,不過不敢請六爺,這些日子給皇上抄詩寫字,掙了主子些賞錢,不妨的,六爺您瞧著,管教那乾子臭御史弄不住我。”傅恆素知他機警,說道:“用自己的錢請客,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不過白囑咐一句。”
紀昀道:“時辰到了,您請駕吧。我回去吃點飯,就又進來了。”說罷自去了。
[1]
乾隆所說的國語,即滿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