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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孝乾隆承顏鍾粹宮 聰察君聞捷反驚心 (2 / 2)

乾隆點點頭,仰望著殿頂的藻井,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又隨口問:“你兒子今年中了進士,是第幾名呢?”

“回萬歲的話,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劉墉?”

“是!”

“是不是個黑大個子、說話帶點甕聲的那個?”

劉統勳有點迷惑地看一眼滿臉茫然的傅恆,他不知道乾隆離開金川的摺奏,突然問起這離題萬里的事是什麼用意,怔著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勞動聖問!”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嘆一聲,從肺腑里長長透了一口氣,語氣變得喑啞陰沉“——文的武的,都缺!”他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悠悠地在殿中踱了兩圈,倏地轉過身來問道:“傅老六,嗯?是不是這樣?”

傅恆正大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這一問,身上一顫:他知道乾隆已經看“懂”了這份假捷報摺子,因離座一躬,正要答話,見乾隆捺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回萬歲爺的話,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層出。朝廷缺人才,是輔臣之責。而今文恬武嬉,貪風漸熾,吏治又見不靖,這都因奴才辦事不力,主上聖明,臣罪難逭!”

“不要這樣說,一人是一本賬。”乾隆不勝慨嘆,悠著步子款款說道,“但你這話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驕奢之情,臣子易生怠惰之心。文恬武戲,這個話說得好!——可朕萬沒想到,情況何止於此呢?現在的河工銀子比聖祖時增加了四倍有餘,每天還哭窮,河漕照樣決潰、淤塞!一層一層的官兒,各按職分瓜分銀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層一層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來越不中用,怕死愛錢打敗仗,打了敗仗還欺君!”他用手指無力地點點那份奏摺,“你們必是看出了這個東西的蹊蹺,訥親,他當了慶復第二,連寫摺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經寺,讓莎羅奔用了去登廁!”他突然漲紅了臉,一把抓起摺子撕得粉碎,“砰”地一擊案厲聲道:“這兩個混蛋——誤國——混蛋!”

傅恆和劉統勳幾乎同時從椅中彈立起來,匍匐在地。幾個太監嚇得臉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紙屑,被乾隆一腳踢倒了一個,吼道:“滾出去!誰叫你們獻殷勤來著?!”傅恆見乾隆氣得渾身亂顫,膝行趨前連連叩頭,說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聽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說話才流暢了些,“現在說訥親失事,還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擔保,訥親決不敢步慶復後轍,與莎羅奔私訂和約。何況松崗還在我手,下寨也是極要緊的軍事衝要。如果沒有再戰餘地,訥親和張廣泗也不敢寫這樣的摺子……您少寧耐些,等一等兒。奴才料著川撫金輝,不日之內也會有摺子奏來,那時才能知道前線實況……”

“金輝?”乾隆冷笑一聲,壓著氣說道,“他是訥親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從縣令遷升到封疆大吏。這正是他報恩的時候,敢情不幫著老師來哄弄朕?”

劉統勳也向前膝行一步,叩頭道:“臣以為,如果訥親敗得不可收拾,金輝也未必敢為他瞞飾。如果尚有勝望,朝廷亦不必計較訥親小敗之愆。前有慶復之事,已經轟動朝野,朝廷體面是要緊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靜了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紙扇子,慢慢搖著坐回椅上。乾隆想,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願,“以聖祖之法為法,做千古完人”,但聖祖在位六十一年,聖文神武膜烈治化,幾乎沒有殺過二品以上的大員。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經顯戮了五六個封疆大吏和一個大學士。如果窮追眼下這事,訥親這個“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難逃活命。這一條“刑戮大臣”史筆便和康熙沒法比。訥親自小在東宮便隨了他,位分、親情都是無人可比,口詔硃批,不知多少次誇獎訥親“第一”,“有古大臣之風”、“忠君愛國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現在要殺這忠君愛國的“古大臣”,自己的體面也真掛不住……他嚥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問道:

“朕以為劉統勳的話也不無道理,傅恆,你懂軍事,說說看,訥親還能不能扳回局面?”

傅恆在地下碰了碰頭。他根本不信訥親還有再戰能力,更遑論“扳回局面”。如果還能打,情理上應該先收復刷經寺,然後再上摺子報功請罪,何必請旨“調四川綠營維持糧道”?如今前線情勢模糊,單憑一封漫天撒謊的摺子,怎麼回奏這個難題?躊躇著,傅恆緩緩斟酌字句說道:“這要看訥親目下的兵力士氣。糧道已經斷了,訥親還能在松崗固守,奴才想不懂這事。果真在下寨殲敵數千,莎羅奔還能據守刷經寺,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崗若無敵軍圍困,下寨又在我手,並沒有後顧之憂,為什麼不率大本營回救刷經寺,反而要調四川綠營?奴才這一條也想不懂……”

他連著三個“想不懂”,聽得乾隆心裡又焦躁起來,問道:“依著你該怎麼辦?”

“回萬歲!”傅恆已是得了主意,一頓首接著道:“現在調四川綠營使不得,因為綠營兵都在川東川南駐防,調動不能迅速也無密可保。設如松崗我軍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訥親就要全軍覆沒,整個四川糜爛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詔訥親張廣泗,略斥其偽情,令其相機收復刷經寺,其餘措置亦依勢定奪,不必絮絮請旨。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第一……主子,金川離這裡幾千裡,斷然不可直接指揮的!”

他沒有說完,乾隆已是心裡雪亮,傅恆說得中肯,情勢極可能比自己想的還要壞得多,他沉默許久,說道:“就這樣辦吧。你代朕起草這份諭旨。金輝、勒敏和李侍堯,未必都肯替他們瞞著——朕料他們都要有密摺奏進的。”

傅恆到殿角草擬詔諭去了。乾隆因見劉統勳還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延清起來,還坐著吧。這裡頭沒有你的責任。你沒有當軍機大臣,並不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離不開你。聽說還是每日只睡不到兩個半時辰?原來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卻不知道有心疾。增半個時辰吧,睡三個時辰。朕要派幾個太監到你府裡侍候。”

“皇上!”劉統勳聽乾隆這般體貼溫存,心裡一烘一熱,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轉,唏噓了一下,強笑道:“臣是世受國恩的,已經侍候了兩輩子主子。皇上這樣待臣,就是磨成粉,報得了麼?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爺時多出一倍不止,奸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極要緊的。吏治漸漸也有頹勢,冤獄也不可掉以輕心。臣執掌國家刑典,一個不留心,或奸人漏網,或枉殺了好人,豈不辜負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可還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屬哄了臣去,略大點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這樣兒是毛病,可也沒有辦法。”

“所以人才要緊,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發現,在用。”劉統勳深長嘆息一聲,“這隻說對了一半。以臣見識,還是要正教化。人才從教化中出來,出來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節。前山西巡撫諾敏,那麼能幹的人,為了銀子變成了貪官,薩哈諒、喀爾欽也都極有才度,也貪賄,結果觸了刑網。還有盧焯,治河誰有能似他的?也是貪錢,軍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門,都是銀子淌海水似的進出,已經不似康熙爺雍正爺時候了,多少人才都叫銀子給蝕壞了!”

他這番娓娓而談,言語雖不古雅,確實洞悉時弊直透中竅。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卻不願在臣下面前善聽善納,沉思默想許久,說道:“你寫個摺子來朕看。”因見傅恆已經寫好稿子呈來,便接過來看,只見上面一筆鐘王小楷寫道:

松崗奏悉。二卿以此紙張入於御覽,何其儉約乃爾!卿等揮師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之;然觀後文,乃知刷經寺淪入敵手,復轉堇憂,且亦疑思不定矣!勝負軍家常事,乃慶復諱敗欺君,自蹈不測,前轍猶在,後師敢忘?既據卿奏,據刷經寺為莎羅奔小股跳踉,即可相機回軍擊之,所請調綠營援軍不必亦不允。京師距金川數千裡之遙,屢以瑣屑軍務請示,是欲為逶過於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則欺君之罪何逭?爾訥親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狀存檔在案;張廣泗系戴罪辦差之人。自當精白純志,慰君父於廟堂九重,倘有諱飾,即當引罪,時尚不遲。不然,朕不爾赦矣!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為上,早日使金川鑄劍為犁,是朕之願也。

乾隆看了,咬著牙苦笑道:“和臣子鬧客氣,朕還是第一遭。叫軍機處謄清用璽,六百里加緊發給他們吧!”一轉眼見王恥抱著衣冠站在殿角,乾隆問道:“你怎麼這早晚才來?哭喪著個臉,又是為什麼?”說罷站起來更衣。

“奴才早來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褲子,沒敢就來給主子更衣。”王恥忙換了一臉諛笑,上來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龍褂,換了件石青直地紗褂,替乾隆繫著束金帶頭馬尾紐帶,嘟嘟噥噥訴說:“……不過奴才心裡有委屈也是真的。鍾粹宮趙明哲他們趕著喊奴才的綽號,主子娘娘宮裡的丫頭都笑……”乾隆見他還要加瑞罩,擺手示意不用,問道:“你的綽號?叫什麼?”“忒難聽了,主子!”王恥一臉苦相,“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我排老八,不知哪個促狹鬼,給奴才起個號叫‘王八恥’!”

乾隆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真好綽號!你是個賤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恆和劉統勳先還硬撐住不笑,想想畢竟難忍,索性也陪著大笑起來,方才議事時那種抑鬱沉悶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因見兩人起身要辭,乾隆笑著說道:“這必是皇后知道朕生氣,叫這殺才變著法兒逗樂子的。你們不要忙著走,朕還有話交待。”

“是!”

“一個吏治,一個官員虧空,還有河工、漕運,其實是連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陣,精神好了許多,沉思著說道:“金川勝敗固然要緊,畢竟不關全域性。比起來,政治還是根本。傅恆統籌一下六部九卿,還有各地督撫方面大員,各上條陳。好建議朝廷取中了的,要考功司記檔,獎勵。江北幾省遭水旱災的,要戶部查實,拿出賑濟辦法。傳疫的地方要府縣官徵集醫藥,防著蔓延。寧可多花點錢,買個平安,但也要防著些黑心官員上下插手中飽私囊。”

傅恆聽完,忙道:“是!奴才回去就辦。”

“劉統勳再兼個左都御史的差使吧。”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朕不擔心你怠惰差使,卻擔心你太過瑣細。嗯……劉墉明天引見,他是新進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掛名讞獄司主事,幫辦部務,可以為你分點勞。是你下屬又是你兒子,能多照料你一點。”

劉統勳躬身一禮,正容說道:“臣頂得下來。國家有迴避常例,劉墉不宜留在臣部,主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進士,秩位也定得高了。皇上愛臣,還是要愛之以道,示以至公之情。臣已寫信給家中,內子這就奉母來京,兩個寡居妹子也隨同一處來,還有一個妾,家裡侍候的人足夠用的了……至於劉墉犬子,才力盡有的,心胸高卻少歷練,還是應該隨眾分發外省做州縣官,憑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結差使。”

“很好,這樣對劉墉也好!”乾隆聽著這話,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來,“這是正大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兒叫劉墉由吏部引見,朕自然有話給他訓誨。”

傅恆和劉統勳躬身卻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只留下乾隆和十幾個鵠立如偶的太監宮女,乾隆獨自兀坐,想著金川情勢,也不知現在折騰得怎樣,又想著金密摺,奏“一枝花”在蘇北一帶傳教施藥蠱惑人心,難民不賑濟調理,極容易出大事……一時又想吏治,官員們不但借辦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國庫銀兩,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鄉官員橫連勾結關稅官司,草菅人命,冤獄愈來愈多……想著,乾隆又是一陣犯躁,覺得這殿裡也不似方才那樣涼爽了。因起身出來,徑自踱向西配殿。王恥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只帶幾個小蘇拉太監跟到殿門口便肅立侍候,由乾隆獨自進去。

這是誰也不許進來的禁地。裡邊原來住的是雍正身邊一個低等嬪御叫錦霞的。和當阿哥的乾隆有過一段旖旎纏綿,被太后發覺後賜綾縊死。多少年過去了,殿宇再修丹堊一新,殿門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內一切陳設還是錦霞臨終的老樣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時總愛到這裡來坐坐,竟是常有奇效。這在宮裡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

“錦霞、錦霞……朕又來看你了……”乾隆在臨清磚漫鋪的殿中踽踽踱步,瀏覽著壁上一幅幅晦暗的仕女圖、字畫,又盯著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帳,撫著小卷案上斷了弦的古琴。他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柔和,還帶著一絲迷惘,遊移著又看隔柵上掛的一幅字:

乍見又天涯,離恨分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欄夢住,瞞化。侵曉偷隨燕到家。重憶小窗紗,寶幔沉沉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這是他在小書房和紀昀談議編纂《四庫全書》時,特命紀昀寫的。宋紙、宋墨、特製的湖筆和端硯,都是稀世之物,用來寫這詞,乾隆忘不了紀昀當時驚喜詫異的神情……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是朕對不起你。你是清白的……但你已經成神,自然知道朕的心……你託夢給朕,說已經轉世,還要侍候朕……朕看遍宮掖,沒有一個像你的,是還沒有選進來麼?啊,朕這就要南巡了,上天有靈,能有緣遇到你轉世之身……”

方自悽惶禱告間,忽然聽院中腳步雜沓,彷彿間聞到笑語聲。乾隆掀開窗帷,隔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見嫣紅英英前導,鈕祜祿氏,那拉氏,汪氏陳氏一班人簇擁著太后下鑾輿,踏著甬道正在進殿,又聽太后顫巍巍的聲氣問:“皇帝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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