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陳冰清睡得並不安穩,夜裡總是醒來,好不容易入睡也是輾轉反側地困在夢裡,出了一身虛汗,貓咪在客廳喵嗚喵嗚地叫,撓門要進來,她終於忍無可忍,掀開被子下床,一開門,貓蹭的一下就竄進來,熟門熟路地跳到床上,熟門熟路地窩在枕邊,一看就是這段時間養成的好習慣。
她回到家,家裡被理過了,地板拖得幹幹淨淨,各式各樣的杯子按照從高到低的順序擺在廚房的流理臺上,毛絨玩偶你抱我我抱你,擠擠挨挨躺在沙發裡,八音盒擺件之類的小玩意兒大部分都被收納在客廳的大書櫃,收拾東西的人顯然覺得她不太愛看書,一排排泛黃的書脊被擋得連書名都看不清楚,與其說是書,倒不如說是附庸風雅的擺設,
他不知道其實這裡大部分書她都看過,也對作家的風格有自己的分類和理解,和歐美一些大文豪相比,她更喜歡日本作家,像村上春樹,細膩的,平靜的,陰冷的文筆,第一次看會被倫理的顛覆震驚,鄙夷人物淡漠的道德底線,一個比一個扭曲,一個比一個分裂且瘋狂,但再看一遍,兩遍,會被他坦誠到有些殘忍的真摯打動,人心本就如此,患有千奇百怪的疾病,而愛情則是最直接,最極端的病症,
她放貓進去,自己走到客廳,藉著淩晨五點熹微的晨光立在書櫃前,盯著被一黑一白兩個埃及貓風暴瓶擋住的村上春樹文集看了一會兒,趿拉著絨拖鞋去找貓咪睡覺了。
她推開貓柔軟的肚皮,翻個身繼續睡,但它很快又趴到她脖子上,沉甸甸毛茸茸的腦袋枕著她半張臉,呼嚕呼嚕聲像發動機轟鳴。
“你怎麼老舔蛋蛋?”陳冰清閉著眼嫌棄道,“大半夜嚎什麼嚎?想女朋友了?哼,改天吧,帶你去配種去。”她閉眼反手擼一擼它的背,決定再睡一會兒,可有人不想讓她睡,她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睜開眼輕嘖一聲,想起鑰匙還在他手上,
她聽著他輕車熟路地把鑰匙放在玄關的鑰匙盒裡,當啷一聲,然後換鞋,但其實他連換鞋都沒什麼聲音,只是夜裡太安靜,她又太熟悉他,都能聽出來他先換哪一隻,人家喜歡先換右腳,他是喜歡先換左腳,就像剪指甲一樣,陳冰清喜歡先剪右手,簡單,剪完了右手再剪左手,反正都要剪的,但他不一樣,他是剪了左手再剪右手,“先吃苦再享福”的原則就連剪指甲這樣的小事都要貫徹。
她聽著他啪的一聲開燈,走進客廳,走到陽臺,拉開櫃門,之後嘩啦啦一陣貓糧傾倒在玻璃碗裡的聲音,然後她竟然聽到他發出詭異的嘬嘬嘬的聲音,“皮蛋?皮蛋!”聲音由遠及近,伴隨翻找的動靜,最後停在臥室門口,一陣靜默,連空氣裡都彌漫著尷尬的氣息,
”你回來了?”他立在門口看著漆黑的臥室裡床上隆起的人形輪廓發問,
陳冰清閉著眼睛無聲地嘆一口氣,
“沒有,你看到的是鬼。”
“……”
陳冰清坐起來拉亮床頭櫃的燈,靠在床頭無聲地看著他,
“哦,你回來了就好,我就是來餵貓,沒別的事。”他還戴著手套,看不清手上的傷好了沒有,軍綠色防風衣拉到下巴,鼻尖和耳尖泛紅,眼尾也是殷紅一片,風塵僕僕的樣子應該不是開車來的,
“你不睡覺的嗎?”陳冰清開口,“現在六點不到,你幾點起床?”
“我不困,本來就覺少,”他慢慢摘掉手套,手上的紗布沒了,“今天會很忙,晚上不一定有時間來餵它。”
“當心點兒猝死吧你。”陳冰清打個哈欠,摸一摸懷裡貓咪翻出來的肚皮,“反正我現在回來了,你的任務完成了,不用來了。”
“嗯,”他點點頭,低頭把玩著手套,站在原地不走,
陳冰清不理他,自顧自躺下,面朝天閉起眼睛,“再見。”
“陳冰清,”他就這麼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會兒,陳冰清都快睡著了,聽到他叫她,也不睜眼,用鼻子哼一聲算作回應,
“我們還沒有離婚,”他站在原地,兩手垂在身側看著她,感覺她好像胖了一些,輪廓圓潤一些,頭發也有了些光澤,“我希望你能稍微注意一點。”
“注意什麼?”陳冰清閉著眼輕輕開口,聽不出喜怒,也聽不出是不是明知故問,貓咪困惑地看看她再看看他,咚的一聲跳下床,伸個懶腰,喵嗚喵嗚叫著,邁著悠閑的貓步走過去繞著他的腿轉圈,用頭蹭他,安慰他,
“注意一下你的行為。”他端詳她的臉,平靜地說道,
“有區別嗎?”陳冰清終於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問,“分都分了,一張證而已,秦主任儀式感還挺強,可惜我這人一向比較實在,要留就留,要走就走。”
“而且離婚協議你早就簽了,我給你那一天是大年夜,你當場就簽了,”陳冰清覺得這麼說話氣氛不太對,還是坐起來,拎過扔在一邊的睡衣披上,“我也再三跟你確認過了,問過你愛不愛我,不對,我還不是這麼問的,我甚至問的是你有沒有愛過我,我也告訴你那是最後一次問你這個問題,我想秦主任理解能力應該不差,那既然理解能力沒問題,我想你的回答應該是內心所想吧?”
陳冰清看著他,笑了一下,
“又或者……秦主任在我這兒嬌縱慣了,覺得你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大庭廣眾之下罵我,把我推到地上也好,讓我剛做完子宮肌瘤手術就光腳站在書房也好,懷疑我和客戶亂搞,說我和季澤從小睡到大也好,我到最後都會原諒你,賤兮兮地跟在你屁股後頭噓寒問暖,手燙傷了還給你煲湯喝,帶著飯盒屁顛屁顛跑到你醫院看到你和別的女人有說有笑,見了面你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還怨我心胸狹隘,給人家林大美女甩臉子看,你是不是覺得所有這些事情到最後我都會原諒你,只要你沒睡到林婕妤床上,沒犯原則性錯誤,我都能把自己哄好,是不是?”
“對不起,”她搖搖頭,“不行。”
陳冰清往後仰靠在床頭,“沒錯,你可憐,貧苦,柔弱,而季澤強大,富有,壞,他擁有的太多,而你擁有的太少,那我就一定要把我給你,把我的愛給你,讓你隨便揮霍嗎?二十年,一個女人有幾個二十年可以揮霍?從小到大我給你的太多了,也偏心你太多了,你這麼多年有恃無恐都是我慣的,我現在不想慣了,就這樣。”
她說完睨他一眼,甩開睡衣又躺下了,“哦對了,順便說一句,我的貓叫虎子,不叫什麼皮蛋。”
秦鶴立在原地,看了她一會兒,走過去坐在床邊,坐在她身邊,帶過去一陣冰冷的風塵僕僕的氣息,她翻個身背對他,“走開點,一會兒再給我扇感冒了。”
“陳冰清,”他背對她,兩肘支著膝蓋,看著地面,絨密的睫毛低垂,猶豫很久還是決定把那件事說出來,“我和林婕妤沒有在一起過,我也沒有和別的女孩兒在一起過,和你的第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地撥出去,“你親我那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
陳冰清背對他睜著眼,他的影子被燈光映在牆上,和她的影子交疊成黑漆漆的一團,
“我知道。”她聲音很小,小得她自己都聽不清,“否則哪個男的時間那麼短。”
“陳冰清你!”秦鶴原地一激靈,咻的一下轉過來氣急敗壞地叫,“你怎麼說起這種事這麼……”
“這麼什麼呀?”陳冰清閉著眼皺著眉懟他,“都什麼年月了,你是清朝人吧?三十好幾的人了裝什麼唯一純白的茉莉花?”懟得秦鶴面紅耳赤,氣急敗壞地看著她的背影,“你”了半天,一個字都沒“你”出來,
“我反正是不在乎什麼處不處男的,”她嘆一口氣,“甭管以前有多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就只有我一個,只愛我一個,只想我一個,心無旁騖地對我好,這就夠了,可惜有些人這一點都做不到。”
秦鶴轉過頭去,掌心煙頭燙傷的痕跡還在,只是變淡了,
“陳冰清,如果你一心一意要跟他走,我攔不住,但是我想對你說的話很早就說過了,都在那封信裡面,你不是想知道那封信的內容嗎?我寫給你了,在餐桌玻璃底下壓著,你有空看看吧,看完了你要是還想走,我……”他後面的話沒再說,就這麼掐斷了,像斷了線的風箏,飛得不見了蹤影,
“恢複記憶了?”陳冰清背對他,看到他在牆上的剪影望著她的方向,“不覺得太晚了嗎?還有你和林婕妤的事,所有的事,都太晚了。”
她沒有等來他的回答,她緩慢地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行了,你先走吧,我會看的,看完了告訴你觀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