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夫妻
“親愛的陳冰清同學:
見字如晤,這是我在上海的第一個月,也是我第一次來上海,傳說中的上海,和我們所在的城市就像是兩個世界,這裡大家都是積極向上的,拼搏的,有理想和信念的,沒有人昏沉度日,浪費青春,
這讓我想到我們的青春也正當時,十六歲的我們可以有無數種可能,有無數條路可以走,但並不是所有的路都通向光明,奮鬥的艱苦的路越走越寬廣,而懶惰的放縱的路只能越走越狹窄,最終無路可走,
或許你會想,留在那座小城市也很好,和你的父母姐姐一起經營那家小小的水果店,一日三餐,春去秋來,我承認,這沒什麼不好,這很好,但如果你來過這裡,來過上海,看過黃浦江的百舸爭流,看過南京路的繁華喧囂,看過思南路的優雅靜謐,我想你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人生是寬廣的,陳冰清,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理解,我來自一個很小的鄉村,小,不僅僅是地理範圍的小,還是人心的狹隘,是思想的封閉,當一個女孩說她想要讀書,想要走出去,過更好的人生,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愛自己想愛的人,所有人都會撲向她,辱罵她踐踏她,壓住她的手腳,勒住她的脖子,直到她窒息而死,
在我看來,我們的這座小城市也沒有區別,圍繞著你,季澤,林婕妤的流言蜚語沒有一天停止過,大家似乎無事可做,這是唯一可以讓他們感到高興的事,他們沒有理想,也沒有目標,生活每一天都一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至白發蒼蒼也不曾熱愛過什麼,這真的很可怕。
而這裡不一樣,大家是自由的,沒有人會關心你來自哪裡,你只需要是一個優秀的人,一個對所從事的事業和整個社會有貢獻的人就夠了,你只要是你自己,就夠了。
如果有一天,我們在這裡相遇,只有你,只有我,完全獨立,拋卻過往,以嶄新的、積極向上的面貌相遇,我想,或許我們到那時就可以討論愛情,愛情太寶貴,也太脆弱,經不起世俗觀唸的壓迫,更經不起貧困生活的磋磨,這些,我想我比你更能體會其中的無奈和悲哀。
好了,說了太多,又浪費了好多時間,我要去做題了,備賽很緊張,但我相信一定可以取得一個好名次,我希望你也可以相信。
附言:生日快樂。
秦鶴
2006年12月8日”
陳冰清坐在陽臺上,陽光穿透薄如蟬翼的信紙,
這封信當年在季澤手裡,這麼多年了,她還記得他左手插在校服褲兜裡,右手沖她揮一揮被拆開的信封和信紙,一臉嬉笑,“陳冰清,秦鶴的信,寄錯了,寄到我們學校來了,想看過來拿。”
她的指尖觸碰到柔軟的信紙之前,季澤鬆手之前,她只看到了“上海”兩個字,就這兩個字,她連做夢都在想象,回憶,拼湊,
可是徒勞,她還是隻有這兩個字,所以她大學去了上海,尋找關於這兩個字的答案,依舊徒勞。
三年婚姻他和她說的話加起來也沒這一張紙多,真是,陳冰清捏著信紙在空中揮舞,信紙上沾染的塵埃抖落,在陽光下是金色的,曾經最想要的,做夢都想要的,如今她得到了,可也太遲了,毫無漣漪。
人就是這樣,最想吃糖的年紀吃不到糖,愛得最熱烈的年紀得不到愛。
“拋卻過往,”她躺在陽臺的藤椅裡咀嚼著這幾個字,像揮手帕似的揮舞信紙,薄薄的信紙都快被她舞爛了,
十六歲的她有什麼過往可拋卻呢?
“哼,這下好了,”她噗一下笑了,“這下是真的有過往了,就算我拋卻了,你拋卻得了麼?”
她回身看客廳裡的人,正背對她拖地,她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蹲在地上撿頭發,灰色的一體式拖把支在牆上,“這個問題我回答過你了,我會忘記,你怎麼掉這麼多頭發?”
陳冰清沒搭理他,一個多月的時間,這人就跟鐘點工似的,下了班到點兒就來,休息天來得更早,買了一大堆鍋碗瓢盆,給她做飯,還換了新的拖布,抹布,就還像以前那樣,精力旺盛得看到樓道裡髒也要拖幹淨,除了睡覺,搞得這像他第二個家一樣,上上下下的鄰居見了他跟見了親姑爺似的,
而他,也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怎麼說話,抿著嘴笑笑,人家非要跟他搭訕的話,他就拄著拖把寒暄兩句,大多數時候人家問什麼他答什麼,“這你女朋友啊?”“哦沒有,我太太。”
陳冰清因為崗位特殊,辭職後還處在脫密期,哪兒都不許去,但好在不用再去單位了,何況同事領導現在看到她就躲,她想跟小丁說句話,小丁那小丫頭轉頭就把辦公室門給鎖了,
她回到家,大多數時候都窩在陽臺上曬太陽,她變得很懶,還怕冷,喜歡曬太陽,聽著秦鶴敞著門在樓道裡跟鄰居寒暄,除了有時候覺得竄風,冷,她會扯著嗓子嚷,讓他快把門關起來,其他的她一般也懶得搭茬,要換了以前,這街坊鄰裡啥八卦逃得過她的火眼金睛啊?高低得整個“情報科科長”當當!可現在秦鶴說他們是夫妻她也懶得辯解,
人沒工作真就廢了,她無奈地想。
“哦……”鄰居王婆婆並不瞭解陳冰清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她只覺得奇怪,這對小年輕怎麼都不像是夫妻,
女的吧,冷冰冰,死氣沉沉的,細鼻子小嘴的,白得像個假人,她第一眼看她就想起兒子從日本留學帶回來的那種鬼唧唧的玩偶,穿很精緻的和服,頭發短到鎖骨,留個齊劉海兒,怎麼看怎麼瘮人,名聲也不好,說是和一個大集團的少東家搞破鞋,被老公捉姦在床了。
她在門外遠遠地往裡撩過幾眼,那女的永遠都是窩在陽臺上那把舊藤椅裡,穿一件白色絨浴袍,裡頭隨便穿一件花棉褲,蹬一雙棉拖鞋,有時候鞋也不穿,就穿雙厚棉襪,兩腳搭在窗臺上,
那藤椅太舊了,都翹邊了,她還躺在裡面腳踩著窗臺前後晃,吱呀吱呀的,腳邊擺著一些盆栽,夢香蘭,蝴蝶蘭,杜鵑花,悉數圍繞在她身邊,還有從屋頂垂落的卷葉吊蘭,
夕陽西下,一眼望去她四周落滿凋零的花瓣和枯葉,還有一隻肥滾滾的雜毛貓,窩在她腳邊吃花,有時候她在藤椅裡歪著頭睡著了,它就幹脆趴在她肩膀上。
但有一盆花不一樣,王婆婆養了大半輩子花了,知道那個叫雙生花,很詭異的花,她覺著不吉利,雖說是一株二豔,但孱弱的那一株會吸取另一株的養分,直到把另一株吸死為止,因為太特殊,她還記得種花的販子跟她說,這花的花語叫“錯過的愛”。
不過這小夥子她喜歡,精神,利索,勤快,沒有現在年輕人那麼多亂七八糟的發型,就留著規規矩矩的寸頭,短短的,身形也好,高,腰桿兒挺得筆直,一問還是醫生,醫生好啊,可也忙啊!
她覺得真是唏噓,可惜可嘆,娶了個不知冷不知熱的懶婆娘也就算了,還是隻嫌貧愛富的破鞋!自從跟了少東家,連覺都不讓他在家睡,有時候她晚上睡不著出去遛彎兒,回來的時候總能碰見他全副武裝,防風衣,厚手套,拎著好幾袋垃圾往樓下走,
“她要睡了,我先走了,王姨您也早點兒休息。”他低頭羞赧地笑著從她旁邊的樓梯扶手側身而過,王婆婆再一次感嘆世道的不公,靈機一轉,伸著胳膊跟在他後頭唉了一聲,他訝然地回頭,王婆婆不好意思地笑笑,從樓梯上走下去,走到他跟前,
“小秦,是這樣的,你看你愛人這……跟你感情也不好,上回不還吵著嚷著離婚,把你往外趕麼……你看你現在也還年輕,又帥,工作又好,阿姨這兒有幾個條件好的閨女,跟你講哦,不光人漂亮,學歷還高,你看你要不要……”
“王姨,”他也笑了,拎著垃圾袋往她的方向邁了一步,迫得她也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我愛人不愛聽這些,她脾氣不好,您下回別說了,街坊鄰裡的,嘴都快,被她聽到又要生氣。”聲音又小又柔,唇角還掛著禮貌的微笑,但語氣明顯是冷了下來,說完對她點點頭,收了笑轉身就走,把王婆子晾在原地,冷颼颼的。
陳冰清一覺醒來往往已是第二天晌午,秦鶴不上班的話早就來了,廚房裡頭丁零當啷的,香味兒隔著客廳飄到臥室,她不愛吃肉了,也不愛吃辣了,她喜歡吃清淡的,水果,清炒蔬菜,主食的話只能喝粥,大面條大饃饃也炫不動了,跟抖音裡的養生主播似的,
“你這是要活兩百歲啊?”秦鶴站在廚房裡被鍋子燙了一下,趕緊捏捏耳朵,耳尖紅的,背對她,聲音含笑,
“反正肯定能熬死你。”陳冰清洗漱好,從浴室裡出來,臉還在滴水,攥著一張面巾紙,一邊擦臉上的水一邊從他身後經過,掃了他一眼,還在敲雞蛋,又轉回浴室去了,她懶得塗護膚品了,可那一堆瓶瓶罐罐扔了又可惜,只好挑一瓶護膚水和麵霜囫圇著往臉上抹兩下,從今年過年那一天開始,她再沒化過妝,
她歪著頭端詳冷色調的昏暗浴室裡的鏡子,面板倒變好了?果然化妝品對面板有危害啊,她趴在盥洗池上再湊近鏡子一些,扒拉著眼皮,感覺眼底的斑點都變少了,可能是鐵劑起作用了吧?她想,臉頰都有了些血色,但她老掉頭發啊,這不矛盾麼,但女孩嘛,看到面板白裡透紅還是高興的,
“挺……”她想說挺好,可一個“好”字兒還沒出口就吐了,剛起來的時候她覺得嘴巴幹,吃了一塊秦鶴切的火龍果,這會兒就像吐血一樣,噴得鏡子上,龍頭上,盥洗池裡都是,場面那個慘烈,
她呆呆地望著雪白的瓷磚上流淌的紅色液體,被水龍頭裡的水稀釋成粉色,打著旋兒流進下水口,
她猛然抬頭,看到鏡子裡的另一張慘白的臉,看那張臉從驚恐到頓悟再到絕望,空洞呆滯的目光鈍鈍地從一池子血水一點點移到她臉上,悽涼地笑了,
“陳冰清,你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