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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貝 (1 / 2)

貝貝

陳冰清坐在浴池裡,浴室門外整個客廳都是黑的,她抱著膝蓋呆呆地盯著龍頭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機械冰冷的啦嗒啪嗒聲在安靜的浴室裡都有迴音,

浴缸邊沿依次排列著三個式樣不同的驗孕棒,還有幾張試紙,全是美團買藥買的,可即便在昏黃的燈光下也看得清楚,每一個驗孕棒,每一張試紙,無一例外映著兩道紅槓,顏色深得成了暗沉的黑紫色,想忽視都忽視不了。

“我懷孕了。”她跟自己說,這是她今天第一次說話,從昨天她嘔吐以來她一個字都沒說過,嗓子幹裂如砂石,聲音幾乎發不出來,小得只有她自己能聽到。

秦鶴早走了,也是一言不發,沉默地給她做好了早飯,沉默地收拾好廚房,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不急不緩,

做好了一切,從廚房走出來,穿過客廳,開啟門徑直走了出去,和往常一樣輕輕把門合上,沒拿鑰匙,沒拿防風衣和手套,就穿了一件毛衣就走了,即便快五月份,可北方春寒料峭,沒人知道他怎麼回去的。

她換個姿勢,躺進熱水裡,兩手搭在浴缸邊緣,仰頭望著浴室的天花板,才發現天花板上牆皮都脫落了,一片兩片像羊肉卷似的吊在那裡,

“秦鶴,牆皮又掉……”她呆呆地開口,然後像卡殼的木偶一樣張著嘴,被巨大的某種東西席捲,淹沒,

她想起以前家裡也是,單位分的房子,質量就那樣,細節問題太多,今兒下水道堵了,明兒浴室管道又抽風了,咣啷咣啷地都能聽到樓上樓下人洗澡上廁所的聲音,浴室牆皮被水蒸氣泡軟脫落這種小事可謂是稀鬆平常,

往常秦鶴聽她在浴室裡扯著嗓子喊,就在書房或廚房裡嗯一聲,說“知道了”,她不依不饒,“牆皮要掉我嘴裡了!”他就會嘆口氣,蹙著眉從書裡抬起頭,“那就把嘴閉起來。”

其實如果陳冰清第二天洗澡的話就會發現牆皮已經補好了,搖搖欲墜的牆皮被鏟掉,還塗上了新漆,

他希望她永遠陪在他身邊,也希望她閉嘴,

他沒有辦法應對她比新疆哈密瓜還要濃鬱的柔情蜜意,也沒有辦法應對她一言不合就大哭大鬧的暴烈脾氣,

她如驕陽般讓他恐懼,得到的太少的人,沒辦法心安理得接受另一個人“罄我所有,不留遺餘”的饋贈,就像窮苦人家的孩子,一門心思在除夕夜大快朵頤,只可惜他餓了太久,年夜飯吃了幾個韭菜餡兒餃子就吐得昏天黑地。

“我喜歡你!”十二歲第一次見面那天,她就鄭重其事宣佈了這件事,嚇得他目瞪口呆,拎著兩個冰袋的手一哆嗦,往後退了一步,那個時候他們都還小,他營養不良,個子矮,但她更矮,仰著脖子往前邁了一大步,狠狠地點點頭,好像再沒比這更重大的決定,一雙被人揍得青紫的腫眼睛眯縫著,細小的眼皮縫隙裡閃爍著晶亮的光,

“你真好!”她進一步解釋道,“給我敷冰袋,哪兒像季澤那狗東西,每回我被打就知道嘲笑我,還跟班裡男生說我像《天書奇譚》裡的老狐貍精!”

這倒不至於,他想,她肯定聽錯了,季澤方才跟他介紹女朋友的時候說起她的外貌,“她啊,像《天書奇譚》裡的小狐貍精,臉圓圓的,眼睛又細又長,眼睫毛也長,像睜不開似的,你看過沒?哦我忘了,你家沒電視。”

而且季澤也說了,多虧他,她才沒被人打破相,還能天天在外頭吆五喝六,

可年幼的秦鶴張了張嘴,解釋的話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你知道你像什麼嗎?”小小的陳冰清哪兒知道這沉悶的男孩子在想什麼,她甚至喜歡他的沉悶,孱弱得像一隻被欺淩慣了的小病馬,連嚼草都像是在忍疼,只敢用餘光看你,視線相遇的一瞬間倏的一下就移開眼睛,

“我不知道,”秦鶴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像醫生!”陳冰清毫不猶豫揭曉答案,很肯定,不容置疑,

“醫生?”秦鶴迷茫地低頭看她,他們小鄉村裡的診所他去過,是個老爺子,鬍子拉碴的,披了件白大褂,酒瓶底眼鏡的框都泛黃了,端著個玻璃茶杯,裡面的茶水濃得發黑,他的指尖也是黃黑的,像被燙焦了一樣,但其實那是抽煙抽的,小秦鶴記憶裡他時刻都在吐痰,小秦鶴最大的願望就是別生病,只可惜他太弱了,總是生病,拖著鼻涕燒得像灌了沸水的湯婆子,被媽媽抱到診所裡,老爺子抬頭看他一眼,無情呵斥道:“別動啊!”然後就是一針下去,痛得他嚎啕大哭,

“對啊,醫生!你不喜歡?”陳冰清詫異地仰著頭看他,想了好一會兒,總算反應過來一點了,啪地給了他一巴掌,“嗨!不是小診所的赤腳大夫,是大醫院的大醫生!可神氣了!我媽的心髒病,心髒病哦!都被二院的大醫生治好了!我就問你厲不厲害?”

“真的,你真的好像醫生啊,”她心滿意足地笑著湊近一點,像考古挖到了寶貝,經過反複勘察,愈發堅定自己的判斷,“我聽我媽叫他趙主任,我宣佈,你以後就是秦主任,我以後叫你秦主任你得答應,聽到了沒?”

年幼的木訥的男孩被一下塞了這麼多溢美之詞,再加上“秦主任”這一塊金光閃閃的大牌匾砸得他暈頭轉向,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木木地點頭。

他能接受的愛意太少了,每次她跺著腳在家裡哭,仰著脖子嚎:“你根本不愛我!”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奔湧而出,順著臉頰流成河,流得脖子裡都是,他都會很恐慌,像幹旱狹窄的河渠裡突然發了大洪水,難以收場,

而他唯一的補償就是把她要他做的事做了,但這更像是一種忍耐,和退讓,

她生氣了,不會再溜進書房摟著他的脖子親他,說“我好愛你哦~”他說什麼她都沒反應了,送她去上班的路上她只看著車窗外,接她回家也是,一言不發,他手足無措地站在臥室門口,

“你幹什麼?”她摘了眼鏡,放下書困惑又冷硬地看他,可那一個字不在他的字典裡,他說不出口,“不說話拉倒!”她啪的一下關掉那盞臺燈,他這時才終於可以直面自己,去床邊坐一會兒,看她安安靜靜地蜷縮著睡,小小的身體只佔據床的一角,這時她是孱弱的,安靜的,乖順的,她不再散發明媚得刺眼的光,不再熱烈滾燙得像個火球,他掀開被子進去,暴虐地侵犯她,聽著她從他指縫間溢位的柔弱的哭泣,猶如地震海嘯般的愛意此刻才終於有了宣洩口。

不過這些陳冰清都不知道,她只覺得孤獨,此刻更是如此,聽著一陣微弱的門鈴響起,門鈴早壞了,奄奄一息得像個快死的人,她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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