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看了,他們特意沒有用右衛軍中的箭矢,若是李郡主他們抓不住人,只怕無法證明是武三思的人。不過……上次你撿到的魚符還在嗎?”
“什麼?”樊寧怔了一瞬,才想明白薛訥問的是什麼,回道,“在我房裡,我怕日後還有用便一直收著,你要做什麼?”
“橫豎無人知曉你是哪一日撿的,明日一早,我拿著去面見天后。”
“你要去見天后?”樊寧每每想起那日面聖的畫面,心便揪作一團,“她若當真存了殺心,你入宮去不是送死嗎?”
“若她真的存了殺心,我不入宮,你我亦無處可躲。你放心,眼下此案未明,我進宮去,天后反倒不好對我下手,更何況,我總覺得以天后之手段,即便要對你我動手,也不會挑在此時。”
與二聖相見不過三兩日,樊寧卻已盡力將那日的全部場景忘卻,此時提起,二聖的模樣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可彼時那被人審度的不快及受辱之感仍如影隨形。但她不願意薛訥獨自面對危機,顫著唇說道:“那……我隨你一道去罷。”
薛訥如何不知樊寧不喜歡入宮去,搖頭笑道:“我知道你擔心我,但你去了,反而有可能激怒天后。我身上有官職,又是奉命徹查此案,入宮便宜得多。明日一早,我會先去東宮,跟太子殿下打個招呼,若真有什麼事,相信殿下會保我,你且放心。”
薛訥說的話有理,樊寧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依他所言,垂著長長的睫,將全部的擔心眷戀隱藏,莞爾笑道:“你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
第二日一早,天還未亮,薛訥便從偏門出府,踏著清晨的微雨趕向紫微宮。
今日並非朝參日,但往來的車輛並不少,不消說,要鎮守這樣龐大的帝國,每個都道府縣的地緣風俗,水文地貌須得爛熟於心,出現任何情況,皆要在第一時間做出正確的判斷,確保百姓安居,政令申達,各行各業平穩順遂。
這幾日天皇身體不虞,依舊是天后坐鎮打理。薛訥靜心候在外殿,看著各路官員如走馬燈般往復來回,及至巳正,才終於輪到了他。
例行搜查後,薛訥被內官帶至書房門口,大拜行禮後,坐在書案前的武后終於抬起臉,吩咐道:“薛卿前來,可是有何要緊事,進來說話。”
薛訥再拜謝恩,邁入書房,將袖管中的魚符交與了武則天的貼身女官。女官躬身呈上,武則天看罷,聲色不顯地問薛訥道:“薛卿這是何意?”
“昨夜子時三刻,臣與樊寧遭遇刺客,險些喪命,此腰牌乃是刺客不慎遺留在現場之物,今日來此便是求天后為臣與樊寧做主!”
武則天依舊沒有什麼表情,眼底的疏冷將不解、懷疑悉數掩蓋,“子時三刻,爾等於何處遇刺?刺客幾人?細細稟明。”
“於臣家書房中,刺客兩人,先是以弩機攻擊,後又持刀入室。臣與樊寧拼死反擊,手肘受傷,歹人亦受傷逾牆而逃。龍虎軍當值士兵追擊至右衛軍營外,歹人不知所蹤。清掃庭院時,發現腰牌一枚,經仔細辨認,乃武三思將軍門下右衛軍所有。據樊寧所述,先前弘文館別院案沉冤得雪當日,她獨自回到觀星觀,曾遭人暗殺,彼時的拳路、刀法與昨夜的刺客甚為相似。此外,在臣動身隨太子殿下來洛陽的前夜,武三思將軍曾帶兵威逼東宮,討要樊寧。臣斗膽,請天后高抬貴手,放過樊寧,否則此案尚未查明,樊寧便會橫遭厄運,屆時即便證明天后的清白,也會被天下人棄之不信……”
武則天說話依舊慢慢的,臉上卻明顯有了薄怒:“聽你的言下之意,是認定此事是本宮指示武三思所為,要那孩子的性命嗎?”
天后之怒誠然可怕,但若不激怒她,今日便無法達到自己的目的。薛訥再拜,不卑不亢道:“臣不敢。臣若當真如此認定,理應提交證據往刑部,由刑部上報御史臺,或輾轉傳信至天皇處。臣雖魯鈍,尚且明白,此時樊寧若橫遭危險,對天后最為不利。故而臣認為,此事應當是武三思將軍自作聰明所為,他聽聞天后在天皇面前立下誓言,擔心以臣之才智,難以在十日內追回公主遺骸,牽連天后與武氏,便出此下策,欲將樊寧滅口。畢竟,只要樊寧消失,御史臺無論如何參奏皆會失去最重要的人證。但臣以為……天后最在意的並非御史臺是否上書彈劾,而是天皇究竟如何看待此事。故而臣斗膽,求請天后,重懲武三思,否則只怕還會有其他人等錯會天后之意,對樊寧不利!”
前幾日,正是在此處,武則天曾答應保住薛訥與樊寧的安全,此一次被薛訥這般逼上門來,彷彿是被人面斥過失。更何況疏不間親,賀蘭敏之與武三思皆是武則天的至親,唯有太子李弘、幾位親王與太平公主在親緣上比他們更近,薛訥此舉所冒的風險不言而喻。但若不如此,樊寧便無法獲得真正的安全,薛訥寧可冒死,也一定要為樊寧爭取籌謀。
武則天忖度良久,瞥了那魚符一眼,吩咐女官道:“革除武三思右衛統領將軍之職,幽禁府中思過,責令大理寺徹查,看他究竟有無此等不忠不法行徑,一旦坐實,絕不姑息!”
那女官顯然沒想到武則天會下此重懲,愣怔片刻後,道了一聲“喏”,插手一禮,匆匆走出書房傳令。
薛訥打從心底舒了口氣,至此懸在樊寧頭上的利刃方暫且挪開,但若八日後此案未破,更大的麻煩便會接踵而來。薛訥方欲叩首謝恩,又聽武則天說道:“ ‘過慧易夭’,薛仁貴給你取一個 ‘訥’字,倒是機敏。”
聽出武則天話裡有話,薛訥含笑充楞道:“多謝天后。父親常說,若是不給臣取這個字便好了,或許便不會像現下這般呆笨……臣告退。”
武則天輕輕一頷首,薛訥便屈身退出了書房。武則天端起桌案上的秘色瓷茶盞,輕呷一口,愣神片刻後,復拿起桌案上的奏承,仔細批閱,又不知過了多久,她不經意地對女官道:“這幾日東宮好生熱鬧,本宮也當抽時間,去看看弘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