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薛訥如此問是欲瞭解些史元年的線索,如實道:“薛明府也知道,我們華夏泱泱三千餘載,自昔日趙武靈王 ‘胡服騎射’,重用樓煩、匈奴官吏,優厚北方草原至今,一直是互融互通,農耕與遊牧並舉,就連我們高祖、先帝與當今聖上,身上亦流有鮮卑血統。我大唐建立安西都護府,統領西部四鎮,自然也是為了讓天下昇平,邊民安居,貿易順暢無阻。這一十三年來,安西四鎮一改往日戰禍頻仍面目,太平安然。**雖然駐紮在西域,卻從不橫徵暴斂、苛待百姓,軍糧皆由駐軍自己屯田而出,不佔草場,不徵牧地,兵士秋毫無犯。莫說是中原人,當地的鐵勒人與突厥遺族,皆認為日子比從前不知好上多少,誠心誠意尊稱我大唐主君為 ‘天可汗’。唯有那些頡利可汗的親眷,失了勢力,沒了權勢,不肯善罷甘休,說白了不過是為了一己私慾罷了。”
聽完袁公瑜的話,薛訥嘆道:“看來史元年便是這些人中的一個了,不甘於失了權勢,才參與謀劃起顛覆大唐之事來。”
“等等,史元年雖然參與了弘文館別院一案,殺人行兇,可並沒顯示他要造反啊?難道薛明府參透了他的計劃?可否詳述?”袁公瑜心生疑竇,急切問道。
“下官還未有實據,但別院案已明晰,卻並未找回《推 背 圖》,說明《推 背 圖》對於史元年還有不小的用處。一本記載大唐國祚的預言書,被一個捅出驚天大案,心懷不臣的宵小之徒握在手裡,除了拿來造反,還能幹什麼呢?”
正值聖灰節齋戒期伊始,來自洛陽城各處的景教教徒紛至沓來,在通濟坊的景教天主堂外排起了長隊,其間胡漢夾雜,用不標準的洛陽、長安官話攀談著,其樂融融,正是大唐包容並蓄的佐證。
教堂開門後,他們一個接一個,有秩序地進入堂內,接受大鬍子司祭的“聖灰”,雙目緊閉祈禱,而後在司祭的指示下,走向懸掛著天皇天后畫像的白牆,叩頭跪拜,心滿意足地禮成而去。
與言笑晏晏的教徒不同,一頭配面紗的女子沒有走入正堂,而是步履匆匆地消失在長長走廊的盡頭,那裡有個僅能容一人側身透過的陰暗間隙,藏在聖母像背後,極其不易察覺,其下則豁然開朗,乃是個可容納百餘人的圓形地窖。
就在方才,一場盛大的集會在此處悄然舉行,此時此刻,發起者史元年坐在圓臺正中,還沉浸在方才振臂一呼,應者如雲的歡愉裡。
“波黎”,那女子款款上前,雖然戴著面紗,依然看得出她美貌非常,正是阿娜爾,與史元年的躊躇滿志不同,她滿臉愁容,欲言又止道,“波黎,那些人方才對你唯命是從,但我聽他們出了門去,嘴裡還偷偷唸叨著 ‘天可汗’。波黎,我好擔心,我怕那起子人只是圖錢,面上恭敬,實則首鼠兩端,心裡還向著唐人,萬一……”
“夠了!”阿娜爾這話,猶如向一塊炙熱的烙鐵上破了一瓢冷水,惹得史元年心煩不已,乜斜了她一眼,負氣道,“你怕,我理解,說了先送你出洛陽,你又不肯,一直在這裡說這些喪氣話。你方才看不見嗎?那些人與我一樣,也渴望回到草原去,回到那自在馳馬的生活,而我正是他們認定的新可汗。阿娜爾,我一定能恢復祖上的榮光,那些人是為了錢財利益,我如何不知?唐人有話說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無可厚非,等到我的軍旗打出那一日,他們聽說安西四鎮皆已淪陷,再看到我麾下所向披靡的胡兵,便會知道未來的洛陽長安是誰的天下!你若不信我,大可找那些覬覦你的男人嫁了,我史元年……絕不阻攔。”
“我若不信你,當年就不會傻傻地跟你去長安。波黎,我……有了身子,難免胡思亂想,並非不信你……”
“什麼?你說的是真的?”史元年一改方才冷冰冰的模樣,撐起健碩的身子,上前問阿娜爾,待得到肯定的答覆,他滿臉難得一見的喜悅,將阿娜爾抱起轉了個圈,“我要讓我們的孩子成為這天下最尊貴的儲君!”
正在這濃情蜜意之際,一名胡人將領行至密室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低低喚道:“頭兒……”
史元年這才放下阿娜爾,又恢復了方才疏冷沉定的模樣,轉身問道:“怎麼樣?雁門關那邊,可都打點好了?”
“放心,唐人已經幫我們攛掇了薛家小郎君,那小子才捱了棍子,正在氣頭上,隨便一慫恿,便像沼池子旁的屎橛子似的,飛衝上天去了!眼下他正扭著棍傷未愈的屁股,提溜著好酒,往雁門關去,慰問他爹的老部下呢!”
史元年合著那胡人哈哈大笑起來,復對阿娜爾道:“你不必擔心,方才那些烏合之眾並非我的嫡系,眼下要入關的,才是我陰山之戰突出重圍的舊部。為了這一天,我屈奉那會主,狗一樣為他做牛做馬,幹了無數殺人越貨的勾當,這一次他幫我攛掇那薛楚玉也算有功了,待我功成之日,或許可以饒了他的狗命。去西南那邊的人呢?可聯絡成功了?”
“今早剛得的訊息,西南主帥已同意出兵,洛陽長安陷入混亂的那一日,他們便會率軍大舉北上,攻破安西四鎮。”
“好!”史元年大拊掌,拍了拍那胡人將領的肩,“接下來就只等唐人自己鬧起來,我們便看準時機,立即行動!興建汗國,指日可待了!”
是日傍晚,李弘一行出潼關,來到天池,即當年秦趙會盟的澠池舊地紮營歇息。楊炯率一眾禮部官員相迎,因為與薛訥是舊相識,楊炯十分興奮,妥帖安排了李弘歇息用飯後,便吆喝著屬下買酒去,自己則拉著薛訥喋喋不休。
龍門業火案時,樊寧曾與楊炯謀面,此時再相逢不知是否不虞,左躲右閃,生怕與他打照面,便自告奮勇幫張順等人刷馬,藉以躲避招呼和應酬。
可就是這樣,兩人還是在茅房外狹路相逢,面對楊炯探究的目光,樊寧眼一閉心一橫,指著小路旁的石頭道:“廁籌沒有了,你拉完找個石頭呲呲吧。”
說罷,不待楊炯回神,樊寧便一陣旋風似的沒了蹤影。聽了這沒頭沒尾的話,楊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輕笑兩聲,闊步回驛站客房找薛訥,才一落座,他便先聲奪人,用筷箸點著薛訥的鼻尖道:“慎言,上次你帶來洛陽的,正是那個小娘子罷?前穿男裝便很是嬌俏,如今換了女裝,簡直堪稱絕色啊。不曾想你挺有本事,辦公主案也不忘風流,真是讓楊某甘拜下風。”
薛訥正好要探問楊炯公主案的事,本想著老友相逢,一上來就套話有些不合適,沒想到他自己送上門來,便不再客氣:“還說呢,這差事怎的落在你身上?迎接儲君自有一套禮儀,天皇怎會派你來?莫不是……有何隱情?”
“天皇?天皇昏迷多日,一直在內宮休養,召你來的是天后。除你之外,天后還特意召了個幷州的法曹,姓狄,也是來偵辦此案的。”
“天后召我?”薛訥極為震驚,他一直以為下令將他放出牢獄,命他帶樊寧來洛陽的是天皇,不曾想竟是天后。
安定公主一案,對天后十分不利,樊寧則是最最不利的那個人證,天后將如此之人喚到洛陽來,究竟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