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影沒想到薛訥這麼快破了懸案,十足歡喜:“真的?薛郎這便查清楚了?一千兩黃金,五品大員可都是你的囊中物了!若是郡主知道……呃,郡主一定會十分歡喜。”
此番出來,李媛嬡特意叮囑風影,不要在薛訥面前提起自己,但風影一時歡喜,竟然給忘了,他撓了撓臉,垂著頭,想要說話找補,絞盡腦汁卻什麼也想不出來。
好在薛訥壓根未放在心上,一拍他的肩,招呼道:“你也是頭一次在異鄉過年罷?我的副官買了不少好吃的,專程給你留了一包,快來跟我拿罷。”
是日大年初一,一大早,豐都市內的各間酒肆便開始準備新年的“傳座宴”,招呼著長街上不論相識或眼生的賓客前來自家吃酒,以求得新一年的福報。薛訥與樊寧各吃了一碗牢丸,互相道了幾句吉祥安康,走出了客棧。
轉過商街的民宅處,家家戶戶正在插竹竿掛長旗,一家老少齊上陣,很是有趣。見天光尚早,兩人牽著馬,邊走邊討論著長安過新歲與洛陽過新歲的差別,還沒走出豐都市,就見那楊炯匆匆趕來,乾冷的天跑得滿頭大汗,急得嗓音都劈叉了:“嗨呀,你怎的還在此處?你可知那袁州道的法曹一早上便到洛陽府衙來,說自己破了案,已往龍門捉人去了!”
“捉什麼人?”薛訥一臉茫然,好似壓根沒聽懂楊炯在說什麼。
“哎呀你這呆子,我說你會被旁人搶功,你竟還不信!你可是命你那屬官風影,一大早往洛陽府衙去,告訴眾人你已經破了案,請大家往龍門去?你可知道,那袁州法曹比你早先一步,天沒亮就拽著司法等官爺往龍門去了!”
“薛郎是在窟中取了物證才斷出案的,他都沒有現場勘查,如何能查得清呢?”樊寧沒想到這新年第一天便有豎子來添堵,卻也覺得可笑,“胡言亂斷可是要吃牢飯的。”
“人家言之鑿鑿,說得一板一眼,可不像胡言。昨日你與你那屬官在何處議事?那袁州法曹也住在我們那間客棧裡,莫不是被他聽去了罷!”
“他,他要逮捕何人?”
薛訥的關注點與楊炯總有偏差,惹得楊炯好氣又好笑:“你說逮捕何人?當然是負責佛漆顏料的老工匠啊,你那屬官不是說漆有問題嗎?”
“抓錯人了”,薛訥焦急翻身上馬,招呼樊寧與楊炯道,“快,現下去或許還來得及!”
龍門石窟下,袁州法曹已指認了年逾七旬,負責漆料的老工匠為兇嫌,但武侯逮捕時,卻遭到了其他工匠們的一致抵抗,眾人哭喊著冤枉,用刻刀與木刷與武侯相抵抗,說什麼也不肯讓人將那老工匠帶走,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薛訥、樊寧與楊炯匆匆策馬趕來,看到如此境況,楊炯翻身下馬,踉踉蹌蹌上前,掏出腰牌,慌亂之際甚至拿反了而不自知,大吼道:“住手!本官弘文館待制楊炯,奉天皇之命來此督查此案,何人敢造次!”
聽聞楊炯是天皇的欽差,那袁州法曹趕忙上前一禮,滿臉堆笑道:“楊待制安好,下官乃袁州法曹趙理,此案已破,兇嫌負隅頑抗,我等正與司法大人一道緝拿,楊待制可在旁稍歇片刻……”
“你們抓錯人了”,薛訥看到已有工匠受傷,心急不已,衝入混戰的人群中阻攔,生生捱了好幾下,“都先住手,聽薛某一言:這位老人家並非此案兇嫌!”
那趙姓法曹眼見就要官加五品,賞金千兩,怎容薛訥在此放厥詞,漲紅臉氣急敗壞道:“胡言!你敢說難道不是這刷佛衣的金漆有問題,這才失火嗎?分明就是此人在金漆中加了火鐮粉末,分發給各位工匠,火鐮自燃,這才出的這離奇失火案!”
“有問題的不是金漆!”樊寧上前,揮劍打飛了個別仍在爭鬥的武侯與工匠手中的兵器,讓薛訥能專心判案,薛訥不負樊寧期待,據理力爭,指著高高的石窟道,“失火的四處洞窟,除了第二座以外,皆沒有為佛身塗金漆,你讓人分離出來的,類似於火鐮的東西,不過是鍊金時遺留的粉末而已,現下是冬天,火鐮的存量與溫度,皆不足以讓它自燃……”
這趙姓法曹住在豐都市客棧的一層,昨天夜裡隱隱聽到薛訥與風影說話,便連夜趕往龍門,拿了些工地上的金漆,請仵作驗了,得知裡面有類似火鐮的物質後,他極其激動,認為自己破了案,一早就來拿人,現下聽到薛訥的反駁,他氣急敗壞,怒道:“那你說,你說這火是如何燒起來的?薛御史不會要告訴我等,是天降業火,佛祖發怒罷?”
“便是那芒硝與崑崙黃兩樣,混在一起起的火……”
“胡言!”那趙姓法曹大笑一聲,只覺勝券在握,“這兩樣都是最尋常的顏料,如何會起火!”
“趙法曹所說不錯,這兩樣都是最為尋常的顏料,但趙法曹怕是不知道此兩物放在一起,合上蜂蜜黏著液體,便是那宮廷焰火的配方罷?昨日無事,薛某在城中的書畫坊轉了一圈,問過了洛陽當地的坊主,他們皆說平素裡洛陽這邊愛用的顏料,皆是從欒樹等植物中提取。但今年夏日雨水不豐,便導致城內外的樹草枯萎,沒有那麼多植物可以用來調取顏料,只能從外埠去進。薛某昨日特意到訪邙山與洛水,核實了坊主的說辭。各位官爺眼下看到這些顏料,皆透過大運河,從淮南道揚州府逆流而上,送至洛陽的,一部分被採買進了各大書畫坊,另一部分則運至了龍門山。我們之所以認為這兩種顏料沒有問題,便是因為平素裡常用他們,但龍門山不同,工匠師傅們一日用掉的顏料,幾乎是畫坊中三五月的用量,而且為調製貼近佛祖容顏的顏色,會直接在芒硝中加入崑崙黃。如此大量的粉末混合,導致石窟內粉末漂浮,空氣亦不流通,只消石塊鐵鑿之間的輕微碰撞,濺起火星即可點燃,這便是龍門業火的真相。”
薛訥這一席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那洛陽司法上前來,對薛訥一禮:“薛御史的推論聽起來十分嚴謹,但我等皆未見過這兩樣放在一起失火的,是否……”
洛陽司法話未說完,便聽楊炯高聲道:“哎,來來來,都看本官這裡!”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楊炯拿著芒硝與崑崙黃兩袋顏料粉,同時向一口缸中倒去,高聲誦著:“驄馬鐵連錢,長安俠少年。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 夜玉妝車軸,秋金鑄馬鞭。風霜但自保,窮達任皇天……”
話音一落,楊炯便將一塊燧石用力扔進缸中,隨後撒腿就跑,還未跑出半丈,便聽得“轟”的一聲,陶缸霎時爆開,火苗四濺,差點燎了楊炯的衣角。近百名法曹與數百工匠亦嚇得抱頭而逃,場面一度十分混亂。樊寧則逆著人群,上前幾步,用木棍挑了一片熊熊燃燒的黑火團,迫至眾人眼前:“看清楚沒有?你們可都看清楚了?”
眾人邊躲閃邊回道:“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薛訥長舒一口氣,望著澄明的天幕和恢復了寧靜的龍門山,心中多了幾分難得的安定之感:弘文館別院的起火方式盤亙在他心中良久,眼下終於有了幾分眉目了。
三日後的清晨,天光微明,楊炯在洛陽橋外擺下薄酒,為薛訥與樊寧踐行。
是日大年初四,無星無月,橋下洛水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陌上人行稀疏,在此送別更多有傷懷之感。薛訥與樊寧打馬上橋,看見楊炯迎風佇立,趕忙下馬,幾步上前,拱手道:“不是說好了,不勞煩楊兄相送……”
“哎,我可不是代表自己送你”,楊炯笑著,遞上一樽酒與薛訥,“賞金拿下了,官職卻不能許,薛御史身上還掛著弘文館別院的案子,若有功則一併賞……天皇之意,你可明白?”
薛訥躬身長揖:“煩請向天皇轉達薛某之意:必當儘快破案,不辜負皇恩浩蕩。”
“趙氏連城璧,由來天下傳。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不知何日能與君重逢,楊某今日滿飲此杯,為薛郎送行。”
雖說與楊炯的性子大相徑庭,薛訥還是很欣賞他,真心視實意他為友。平素薛訥幾乎滴酒不沾,此時也滿杯飲下,對楊炯道:“不論是薛某再來神都,還是楊兄回長安,我們來日方長……”
楊炯一笑,瞥了不遠處的樊寧一眼,對薛訥耳語幾句,複道:“時辰不早,早些上路,莫趕上風雪就難辦了。”
薛訥與楊炯惜別對禮,翻身上馬,帶樊寧向京洛古道駛去,茫茫天地間,楊炯一直立在原處,薛訥不時回頭揮手,直到再也看他不見。
樊寧好奇問道:“方才那姓楊的可是說我了?我看他衝著我笑,挺嚇人的。”
薛訥面頰一熱,佯裝未聽見樊寧的話,望著遠處烏騰騰的雲,揚鞭打馬道:“快出發罷,若是晚了,今夜可到不了鼎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