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別是李媛嬡給你的定情物罷?”
薛訥一怔,急火上頭來,臉色漲得通紅,咳喘不止:“郡主是我的老友,何來定情物這一說……你只管拿上罷,保命的時候,還拘什麼何人送的。”
樊寧依然坐著沒動,又道:“今晚我想藏在庖廚外看看,說不定會有什麼發現,不必去住店了。”
“無論是幫我的也好,害我的也罷,才作了案,肯定不敢馬上就現身的,總要過上一兩日。你今晚只管好好休息,眼看要宵禁了,快去罷,拿上我的錢袋。”
聽薛訥這麼說,樊寧便也不再客氣,拿起桌上的錦囊錢袋,只覺沉甸甸的,她開啟一看,果然有許多錢,在城裡最好的客棧住上三兩月都沒什麼問題。薛訥又道:“昨夜就沒睡好,到現在也沒吃上晚飯,你快去吧,盡力把這些錢花光,也算是為我破財免災了。”
樊寧偏頭一笑,拱手一禮,揣起了香囊與錢袋離開了平陽郡公府,御馬去往西市,本想住在最喜歡的東麟閣,行至門口,卻還是心疼薛訥的錢,最終宿在了旁白乾淨清雅的小館裡。
這裡店面不大,夥計也不多,但掌櫃很和氣勤謹,收拾的店內外乾乾淨淨。樊寧交了兩日的銀錢,走進房間,去掉麵皮好好洗漱一番後,躺在榻上發起了呆。
她打從五六歲就與薛訥相識,迄今已逾十年,亦是看著那薛楚玉欺負了薛訥十年。從前以為薛訥不懂,如今看來,他是根本不屑與薛楚玉爭鬥,不管今日在飯菜上做手腳的人是為了幫薛訥還是害薛訥,這一切的起因還是薛楚玉的步步緊逼。
樊寧握緊小拳,只恨不能去打薛楚玉一頓讓他老實點,眼下到了什麼樣的關口,弘文館別院的案子勾勾連連,竟可能關乎著大唐朝堂,薛楚玉怎還能只考量一己私利。今日陷他到京兆府只是個開端,若他再不識好歹,樊寧便打算替他兄長收拾他一頓,讓他好好長几分教訓。
翌日清早,天方擦亮樊寧就貼好麵皮,打算用了早飯後即刻去平陽郡公府找薛訥報道。才出了客棧,就見高敏坐在店前的麵攤上吃著胡餅油茶湯,兩人四目相對,樊寧少不得與他招呼:“高主事,好巧,你從法門寺回來了?”
“是啊,才進城,還沒來得及回刑部報道。寧兄還沒用早飯吧?過來一起吧!”
樊寧本想推辭,但被高敏熱情邀請,實在不大好脫身,她只得坐在了高敏身側,也點了一份同樣的早餐吃了起來。高敏邊吃邊問道:“才進城就聽說薛御史出事了,寧兄可去看過他了?無礙罷?”
沒成想高敏的耳報神如此靈通,這麼快就聽說了昨夜的事,樊寧頓了一瞬方回道:“啊,大抵無礙罷,高主事怎的一進城就聽說了……”
“在這長安城裡,薛家的事傳得極快,除了薛大將軍功勳卓著外,主要還是薛御史招人。你說,他年近及冠,身份高貴,瀟灑不凡,還沒有定親,又與太子交好,哪個姑娘會不喜歡?若非這幾日,旁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只怕現下就有幾十號人圍在平陽郡公府外看熱鬧了。”
樊寧猜測高敏說的“旁的事”正是安定公主案,想幫薛訥套幾句話:“對了,高主事可聽說公主的案子了?回長安一路,我與薛御史見許多十六七歲的姑娘都攜家帶口地出逃,鬧得人心惶惶的。”
“可不是嘛”,高敏握住樊寧的肩,在她耳畔低語道,“聽說天皇下令追回安定公主的骸骨,但天后則秘密命來俊臣去尋找永徽五年出生,被人抱養的姑娘……這是何意,不必高某言明,寧兄也應當懂的,所以有門路的人都在四處尋訪,這才鬧得人心惶惶。”
高敏在樊寧耳邊說話,熱乎乎的氣息惹得她很是不自在,後撤一步又問道:“可是天后許了什麼高官厚祿?前陣子的弘文館別院大案,也不見他們這般上心啊?”
“你沒聽說過 ‘娶妻得公主,平地生官府’嗎?你且看看天皇天后對太平公主何其嬌寵,便能猜出,若是安定公主真的還活著,會有何等待遇。若是誰能提前一步找到公主,再得到公主的青眼,這輩子還需發愁嗎?不過啊,依我看,我們刑部就沒幾個模樣好的,公主就算瞎了傻了也看不上他們,只有我高某還算有幾分希望罷。”
樊寧想起上次曾見過那一高一矮兩主事,深覺得高敏的話有理,撇嘴笑了兩聲,吃了幾口胡餅,起身請辭:“時辰不早了,想來高主事也著急回刑部,寧某就不耽誤了,即刻往平陽郡公府找我家主官去。”
“寧兄客氣,記得替高某向薛御史帶好。”
兩人行禮拜別後,樊寧駕馬向崇仁坊駛去,才進了大門,就見那賊眉鼠眼的劉玉正站在景觀山前給一群僕役訓話,看到樊寧,他滿臉不服之色。
樊寧打小多見這樣的無賴,面無表情,重重一拍腰間的佩劍,即刻便嚇得那劉玉如王八似的一縮脖子,不敢再造次了。
打從昨晚樊寧離開後,薛訥一直躺在榻上思索,幾乎一整夜不得安眠。
案情實在是千頭萬緒,離開法門寺遭遇火災,差點害得他與樊寧葬身火海,如今薛府又出了這檔子事,令他險些中毒而亡。若是尋常人肯定要認定乃是有人一路追殺,要置自己於死地,可薛訥總感覺其中有些地方無法解釋的通,昨日在薛府的遭遇,似與前情並無瓜葛。
鳳翔客棧的失火案,多半會被當地官員以“庖廚走水”為名結案。此案的兇手若真是弘文館案的同一人,那就意味著兇手能如樊寧一般,靠著功夫飛簷走壁潛入薛府,到後廚下毒。可若這樣一來,毒就會出現在所有人的魚羹裡,而不是隻有自己的魚羹裡有;而傳菜的侍婢,事先也並不知道哪一份魚羹會放到自己面前,想在傳菜的過程中下毒亦是不可能;上菜後,自己便片刻也沒有離過席位,也不可能有人投毒。
思考又進了死衚衕,薛訥性子再沉定亦不由得起了三分煩躁,不知怎的,打從弘文館別院大案開始,最近總是頻頻碰壁,毫無頭緒,再這般下去,不單會辜負太子的信任,亦無法為樊寧洗清冤屈。
薛訥坐起身,壓下煩躁的情緒,閉上雙眼,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回溯到昨夜的案發之時。
薛訥猶如一個看不見的旁觀者,站在只存在於自己腦海中的宴廳裡。不遠處,母親柳夫人坐在正中主位,幾位叔父列居次席,自己則與薛楚玉隔著過道相對而坐,一如方才開宴時的情景。
“還有一個月,阿兄若是再捉不到兇手……”薛楚玉譏誚道。
不是此處,薛訥搖了搖頭,跳過了這一段。
“是劉玉的家人繳納了罰銀,兄長別血口噴人……”
也不是此處,薛訥又搖了搖頭,將這一段也跳了過去。
“菜涼了,別光說話了,快用飯吧”,柳夫人嘆道。
就是這裡!薛訥一念之下,宴會廳中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亦包括那個正抄起湯匙把魚羹送入口中的自己。薛訥行至正在吃魚的自己面前,仔細端詳比較著所有人,發現了一個先前從未留意的細節。
所有人之中,只有自己是直接抄起魚就吃的,而其他人,都正在做一件相同的事:向魚羹中舀入薑汁。
薛訥回過神來,不顧一己之身,從臥榻上猛然坐起,欲往庖廚去,還沒出門,就聽得李媛嬡的呼喊聲:“薛郎!薛郎!”
薛訥心下著急,卻不得不對推門走入的李媛嬡以禮相待:“郡主……”
李媛嬡手裡掂著一大堆山參燕窩,看著薛訥憔悴的面龐異常心疼,問道:“你沒事罷?今天一早聽說你出事,我緊趕慢趕來了,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呢。”
這廂薛訥才被李媛嬡攔下,那廂樊寧便信步行至了慎思園,才進園門就聽到有女聲,樊寧以為是柳夫人,叩門而入後卻發現是李媛嬡。兩人四目相對,李媛嬡眼中湧起幾分敵意,嚇得樊寧抬手摸摸自己的臉兒,心想李媛嬡這傻貨,總不成能看出自己的真面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