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訥趴在毯上,問樊寧道:“你怎的又回那裡去了?”
“從前無處住,現下既然知道下面有個這麼好的地方,我就在下面住了”,樊寧小臉兒微紅,不與薛訥相視,“總跟你待在一處,也休息不好,折騰一夜,我先下去睡了……”
說罷,樊寧縮回洞裡,就要關上這活動的地板。薛訥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擔心問道:“下面有被褥嗎?別凍壞了身子。”
“放心吧,凡是你屋裡有的,下面一樣不少,雖在地下倒還暖洋洋的,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機巧……”
話未說完,慎思園外便傳來侍婢的聲音,說是來給薛訥送早飯的。樊寧與薛訥對視一下,立即不聲不響地躲回暗道裡。薛訥檢查一切歸置回原處後,開門相迎。再回來掀開地板,已不見了樊寧的身影。
薛訥重新蓋好地板,坐在原處,半晌沒動,俊秀的臉兒上滿是難見的落寞無措:以樊寧的聰明,莫不是聽懂了乳母的話,這才藉口要休息躲著自己嗎?
一連三兩天,薛訥白日在刑部寫卷呈,晚上回平陽郡公府時,樊寧皆推說累了躲在地宮裡,不肯與他相見。薛訥嘴上不說,心裡卻有些著急,是日終於坐不住,放衙後特意拐到西市,買了樊寧愛吃的胡餅與櫻桃饆饠,匆匆趕回家,趴在慎思園的出氣口處,招呼道:“有好吃的,還有熱酪酒,你鼻子不是很靈嗎?怎的還不出來?”
前兩日夜裡,樊寧與薛訥請了遁地鼠等人來,將這出氣的小孔切大,改作了推門,如是便方便了許多,不用再趁夜半無人時繞道後花園,可以直接撐地而出。已在地宮憋了三四天,又聞到到櫻桃饆饠的清香,樊寧被誘惑,即刻坐不住,三兩下從地宮裡鑽出來,團坐在案几前,盯著薛訥開啟油紙包,取出美食來。
青梅竹馬就是這樣,她的喜好他全都知道,薛訥含笑看著樊寧吃得香甜,惹得樊寧破天荒紅了臉,推推案上的胡餅道:“你也吃啊。”
薛訥搖頭笑道:“我不餓,你吃罷。這幾日長安冷得緊,你那邊還好嗎?要不要我再領一床錦被來?”
“不冷,地宮裡挺暖和,比你這屋裡還舒適呢”,樊寧垂眼吃著櫻桃饆饠,頗有些食不知味。從前怎的就沒發現,薛訥竟是這樣細緻體貼之人,除了不擅言辭外,他心思縝密,待人義氣,博學鴻儒,已長成了氣凌山河卻山水不顯的佼佼少年,再也不是那個初到觀星觀,夜裡想家偷偷哭的孩子。
薛訥不知樊寧在想什麼,見她低頭不語,不知她是否還因那日乳母的話介懷,心裡有個念頭,多想現下就把話與她挑明。但這念頭在他心裡盤桓半晌,也只是悄無聲息地消弭了,那日的模稜兩可,已逼得她住在了地宮,若是真的把話說明,豈不真的要逼她走嗎?天寒地凍,四下通緝,那般豈不是要她的命?抑或說,以她的冰雪聰明,那日可能已經全部瞭然,所以才會有了這些時日的反常,如是便更沒必要將話說開,不若保持現狀,還能留三分體面。
薛訥喝了幾盞熱酪酒,卻還是覺得渾身發寒,定了好久的神,才恢復了往常的神色,復對樊寧道:“法門寺的住持專程來刑部,認領了那幾位大師的遺骸,並錄了證詞,加之那些侍衛的描述,基本可以斷定,案發當日來別院的大師們皆為假冒。”
“是嗎?沒想到那個大和尚這麼夠義氣,刑部怎麼說?現下我還是通緝犯嗎?”
“稍安勿躁”,薛訥拍拍樊寧的肩,蹙眉嘆道,“今日又與幾位主事一道商討,他們的意見偏向於那些假冒的和尚是你的同夥……”
“同夥?偷什麼?《推 背 圖》嗎?那我何不直接拿了就跑,為何要拐彎抹角拉上一票人,嫌自己活得長嗎?”樊寧氣憤不已,大口咬著胡餅,粉嫩嫩的兩腮氣鼓鼓的,十足可愛。
薛訥軟了眉眼,笑道:“你也別惱,肥常兩主事是何等庸才,你又不是不知……”
“那高敏呢?”
“高敏?”似是沒想到樊寧會問起那人,薛訥一哽,忍不住有些拈酸,“他什麼也沒說,有那兩根肥腸在,他好似說不上話。”
沒想到薛訥也會玩笑,樊寧大笑不止,站起身拍拍手,伸了個懶腰:“好了,我也吃飽了,準備回去睡覺。明日我還得去一趟鬼市,問問他們打聽到師父的訊息沒有。”
除樊寧以外,薛訥也託了人四處打探李淳風的下落,卻一直沒有結果,只怕樊寧又會失望而歸,但看她充滿希冀的模樣,薛訥不忍直言,只道:“明日只怕會更冷,加件衣服,警醒著些……”
除去李淳風的下落外,樊寧去鬼市想問的還有關於薛府地宮的事,見這幾個人什麼也沒打探出來,氣得她逮著他們一人擰了一下:“見天吹牛什麼長安洛陽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竟連這點事也打聽不出?”
樊寧手勁大,擰得那遁地鼠快哭了,邊閃避邊解釋道:“你婆家在這長安城裡也算權勢滔天了,誰人無事敢議論他們?再者說,你家大郎君都不知道,旁人又從何知曉呢?”
聞音和尚原是附近廟裡的僧眾,因為寺中派系爭鬥被人暗算,不慎喝酒破戒,被趕出廟去,顛沛流離來到了鬼市,成了畫皮仙幾人的摯友。他聽力奇絕,比薛訥還強上許多,顧名“聞音”,只見他上前一步道:“阿彌陀佛。小寧兒,雖然我等未能查出那地宮是何人所建,但可以幫你排除,絕非前朝遺留。因為永徽五年發大水時,崇仁坊被淹極其嚴重,洪澇堆積無處下水,彼時乃是挖了一條渠,才將洪水引出了坊去……”
聞音和尚這線索著實要緊,樊寧無事時已在那地宮裡四處看過,無論是排水通風各種功能一應俱全,若是在永徽五年發大水時候就有,應當可以排去大半個坊間湧入的洪水。
從永徽五年到今日也不過十六年,究竟是何人在這裡建了地宮,還儲備了數萬件兵甲,難道是意圖謀 反嗎?
樊寧思忖著,還沒想明白,那遁地鼠又道:“天吶,小寧兒,不會是你公爹乾的罷?”
“不可能”,樊寧斬釘截鐵回道,“我公……我呸,你再亂說我就打死你!你們也看見了,那盔甲上已經腐敗發毛了,薛家則是今年初才買的這宅子,你可莫要亂說話,若是牽連了平陽郡公府,我可要你好看!”
遁地鼠一縮脖子,後退一步,衝樊寧飛眼兩下:“知道了知道了……薛大郎君人好又俊,為著他,我也不會亂說話的。不過,坊間都在傳,任命薛大郎君為藍田縣令,徹查弘文館別院大案的任命已到達京兆郡,只怕年後就要到任,到時候你就不能住在薛府了,可要搬到鬼市來?”
與此同時,薛訥人在東宮,亦聽李弘說起任命已至京兆郡,眉梢眼角終於有了笑意,拱手道:“多謝殿下。”
“你別忙著道謝”,李弘的神色卻一點也不敢放鬆,“先前約定的三個月只剩下一個月時間,最近已有不少老臣捺不住,復給本宮上奏承,提及要儘快抓捕樊寧歸案處決,不可將今年的大案拖至明年,其中利害,你可明白?”
“臣明白”,薛訥語調依然謙恭,聽不出什麼激昂慷慨,說的話卻很是鼓舞人心,“臣已有了線索,只消再解開起火的玄機,便能即刻破案,還殿下與天下一方安寧。”
“好”,李弘雖沒有誇讚薛訥,眼中的激賞卻是怎麼也藏不住的,“說起那縱火的線索,本宮這裡倒是有一條:你也知道,天后命我大唐的能工巧匠,正在洛陽伊闕山上雕刻佛像,但這幾日怪事頻出,洞窟佛像處接連莫名失火……大理寺與刑部派人勘察,皆是一籌莫展,天皇天后虔心向佛,對此事極其重視,已下令招募天下能人前往解密,你可有興趣?”
“臣願前往”,聽說有線索,薛訥十分興奮,拱手道,“勞煩殿下允准,臣……帶副官寧淳恭一道前去。”
“哦?寧副官啊”,李弘雖仍肅然端穆坐著,語氣亦如往常,整個人卻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調笑意味,“千里奔襲,共克難關,挺好,本宮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