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見薛訥看著這無形中的八卦陣,不由微微一笑:“還是我家大郎君最聰明,楚玉郎君怎比得上我家大郎君?此暗道僅在每逢三、六、九之日子時三刻,將石桌順時針轉動半周便會開啟,逆時針轉動則會關閉。”
說完,劉氏便蜷縮彎身,小心翼翼地沿著洞口的臺階向下走去,薛訥和樊寧對視一眼,趕忙跟了上去。
洞穴下是一段狹長的直路,層高十分低矮,劉氏與樊寧還好,薛訥須得全力蜷縮方得前進。走了約莫五十步左右,終於到了盡頭,只見一個豎井通向上方,四周以磚石砌出落腳之處,供人攀登而上。薛訥與樊寧跟在劉氏身後慢慢爬上豎井,冒出頭來,眼前忽然有了光亮,經歷片刻刺眼不適後,兩人復睜開眼,只見此處別有洞天,一條寬闊如馬路的甬道兩側扎著叢叢火把,一眼望不到頭,只怕比地面上的平陽郡公府還要更大些。甬道兩側是土封的隔斷,每一間都配有兩扇木質門。
薛訥顯然沒想到,自家屋舍下竟有間這麼大的地宮,定了定神,走上前隨便推開了一扇房門。
只聽“嘩啦”一聲,幾塊鴉黑色的皮片忽然落在眼前,樊寧素來以傻膽大著稱,此時卻嚇得緊緊抱住了薛訥的雙臂。
薛訥本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懾,被樊寧這麼一抱,腦中哄的一聲,整個人從頭紅到腳,半晌才定住神,柔聲寬慰樊寧道:“只是些舊時的兵甲,沒有人的,別怕……”
樊寧睜開眼,定睛看看,果然見那房中堆著許多兵甲,只是好似年代久遠,已經被此處溼陰陰的潮氣腐蝕潰爛,甚至有的已生了苔蘚。
“這裡怎會有這麼多兵甲”,樊寧低聲問薛訥道,“若是每間房中放的都是甲冑,少說也得上萬罷?”
“是啊,我真是沒想到,我家這新宅院下竟有如此洞天。看這些甲冑的情形,應當放的有年頭了,這些東西若是被人瞧見,不知會如何猜想我父親,真是個驚天之雷……”
“在你家之前,是何人住在這裡,你知道嗎?”
薛訥搖搖頭,回道:“這宅子是父親出征高麗之前買下的,位置雖好,但不是極奢華,比較符合我父親在朝中的身份,便命令劉玉找工匠來收拾,月前才搬了進來……”
薛訥說著,忽然想起白日裡李媛嬡曾說,他們英國公府是崇仁坊第二大戶,當時他便覺得奇怪,這坊裡最大的兩戶人家就是英國公府和平陽郡公府,而英國公府的佔地明明比平陽郡公府大上許多,怎會說英國公府是第二呢?
難道說李媛嬡知道些什麼嗎?看似也不像,她應當只是依葫蘆畫瓢,重複長輩們的話,若真有人知道些什麼,則應當是這座坊的設計者,李媛嬡所提到的閻立本之兄閻立德了。
劉氏未吱聲,蹣跚著穿過暗室,向更深更遠處走去,薛訥與樊寧也趕忙跟上。轉過甬道,眼前之景變作了地下庭院,劉氏隨手開啟一扇門後,只見其中佈置與薛訥的房間十分相似,薛訥與樊寧相望而視,兩人都一臉茫然。
“現下我們在的位置,是後院假山之下,”說著劉氏指了指頂上兩個方井一樣的洞,“此處乃是氣道,連線著後院假山頂怪石上的孔隙,故而此室雖處地下,空氣卻不渾濁,每日正午時分還會有陽光從孔隙照進來,經過氣道中的鏡子反射入房中。”
劉氏帶著薛訥和樊寧一一看過其他房間,更令薛訥與樊寧瞠目結舌:這些房間有的通向前廳的佛像後面,有的通向宴廳的下面,有的通向薛仁貴與柳氏的臥房,有的通向薛訥和薛楚玉各自的臥房,還有的甚至通向下人居住的廂房,皆有孔洞與這迷宮一般的地宮相連線。身處其中,足不出洞便可知曉府內所有人的一舉一動。薛訥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這等機關若是被薛楚玉知道,自己窩藏樊寧的事早就被曝光了,薛訥疑惑問道:“乳母是如何發現這裡的機關的?”
“因緣際會,有一日老身幫夫人擦拭佛龕,半夜想起忘了敬香,急匆匆趕去,收拾罷疲累非常,坐在石凳上,誰知竟觸發了機關,老身不敢聲張,只想著找個機會,將此事告訴郎君。又見楚玉郎君總是欺負我們家大郎,還要攆老身回老家去,老身生怕回去後,楚玉郎君與那劉玉會變本加厲欺凌大郎,這才想出了這個計策,既不傷害大郎君,又能讓楚玉郎君死心。所以上次離開前,老身買通了北小門處的看守,告訴他大郎送老身出門那日,老身需得返回拿些物件,待離開時走南小門,絕不連累他。他以為老身私藏了些體己,要回來取,便一口答應了。那夜老身悄悄回來,而後便一直藏在此處……不管出於什麼目的,老身都犯了罪,請大郎秉公執法,老身甘願受罰。”
劉氏說著,屈身就要拜,薛訥忙上前一步將她扶住:“乳母說的這是哪的話!小時候母親隨父親在外征戰,若非乳母餵養,慎言早已餓死。其後數載,慎言不會說話,時常被人笑話辱罵,總是乳母護著我,耐心地逐字逐句教我……若無乳母,慎言無有今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慎言即便萬死,也絕不會怨怪乳母分毫。乳母如是高齡,為了慎言不惜蜷縮在此地,連飯菜都只是隨便撿來應付,慎言只覺得心疼,我已租了車馬,並請了忠義可靠之人,懇請乳母早些收拾收拾,待天亮時,便送你出城去。絳州那邊,我亦打點好了,乳母回家後只管安心休養,斷然不會有差池的。”
劉氏說不出的慨嘆,轉頭望向樊寧。樊寧看到這裡的佈置,明白劉氏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幾步上前,撓著小臉兒問好:“呃,劉媽媽可還記得我,我是那個小寧兒……”
劉氏望著樊寧的眼神十分慈愛,歡喜道:“郎君上次說,已有了心上……”
“哎哎哎等下”,薛訥漲紅著臉打斷了劉氏的話,轉頭對樊寧道,“借一步說話。”
樊寧茫然地被薛訥拉入旁側的一間房,只見他滿臉窘色,拱手低道:“上次送乳母離開時候,她說未見我成親,有些遺憾,我便哄她說,已有了心上人。今日又將離別,呃,你,你能不能……”
話未說完,樊寧便一副瞭然之色,拍著胸脯保證道:“嗨,就這點事啊,好說好說,我們這麼好的兄弟,這點小事算什麼,你就看好了罷。”
說罷,樊寧走出房間,行至劉氏的面前,帶著三分忸怩地環住了薛訥的手臂。薛訥驚得挺直了身板,紅著臉磕巴道:“乳母,寧,寧兒你是認得的……”
劉氏一笑,眼角綻開了可愛的褶紋,探出清癯的瘦手,拉住了樊寧的小手,語重心長道:“孩子,老身是看著大郎君長大的,相中大郎君,你的眼光可真是極好的。我們家大郎君不會花言巧語,但聰明可靠,待人真誠,除了你,旁的女子看他都不會看一眼。你兩個小時候,老身便看著有緣吶,兜兜轉轉兩小無猜,真是修來的福氣。這些年將軍沒有給大郎君定親,老身一直很擔心,生怕將來大郎君娶了旁家女子,會被有心算計,現下我家大郎君認定你,老身回老家去也能放下心了。孩子,老身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兩個自小性情相合,往後的光景裡,亦要多多互相幫扶啊。”
雖說只是幫薛訥的忙,但樊寧還是非常真誠地勸慰著劉氏:“劉媽媽放心,有我樊寧在一日,便不會讓薛郎受人欺凌,不管是薛楚玉還是旁的什麼牛鬼蛇神,我都通通幫他打飛。”
劉氏含笑點點頭,一手拉過薛訥的手,另一隻手再拉過樊寧的手,將它們交疊在一處,用自己粗糙的大手緊緊包裹著,既珍重,又疼惜,還帶著無盡的不捨:“老身是看著郎君長大的,郎君的心思,旁人也許不知,但老身不會不知……郎君待人真摯,一顆心交付出去便是覆水難收,他嘴笨不會說,應是早已將你裝在心裡。丫頭啊,雖然老身很是放心你的人品性情,但還是忍不住再叮囑一句:你兩個好好相處,大郎君永遠不會讓你失望的。若是以後有機會到絳州來,龍門永遠有你們的家,不管何時來,都會有熱粥熱飯,給你們接風洗塵……”
劉氏說得極其真摯懇切,樊寧本是鉚足了勁兒要做戲幫薛訥的,此時卻發懵起來,小臉兒忍不住微微發燒,整個人雲山霧罩的,一時接話不上。
薛訥明白劉氏已看穿他的心思,在此離別之際,已不想不再做任何隱瞞,紅著眼眶道:“乳母莫要這般傷感,待查完了案子,慎言便帶著寧兒去龍門看你。”
劉氏含笑點頭,眼淚拋灑而下,帶著欣悅與不捨,怎麼也捨不得將他們的手鬆開。
離別的時光最經不起磋磨,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分別之期近在眼前了,薛訥不敢耽擱,生恐有人醒了被撞見,緊趕慢趕帶著劉氏與樊寧出了地宮。
風影已駕車等在小門外,薛訥囑咐他幾句後,復與劉氏惜別:“乳母千萬保重,風影送你到灞橋後,會有車隊接應,我為乳母置辦了些東西,讓你帶回老家,安然養老……過不了多久,我便會去絳州看你。”
劉氏泣淚不止,卻不敢出聲,生怕慢一步牽連薛訥,顫顫巍巍上了馬車,由風影駕著,緩緩向城外駛去。
已是北風捲地白草折的時節,薛訥一直望著劉氏的馬車消失在眼前,依然不肯離去,迎風矗立良久,驀然回首,這才發現平日話很多的樊寧竟一直沒有言聲。想起方才乳母的話,薛訥不禁有些赧然,才想開口打破僵局,就見樊寧一指房頂,平步青雲躍入了薛府之中。
薛訥匆匆回到慎思園,四處找樊寧不見,卻聽得隱隱的聲響從地下傳來,忙俯下身,將耳朵貼在這間房通向地宮的窺口處。此窺口隱藏在案几正後方的影壁中,鑲嵌滿寶珠,很是避人耳目,難怪竟連薛訥這樣細緻入微的人都沒有發覺。
薛訥想透過窺口往裡看,身後的地板卻突然鬆動,惹得他踉蹌一步,差點失足踩空,回頭一看,只見青磚地板掀起一小片,堪堪露出了樊寧的小腦袋:“沒想到,這裡居然有個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