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訥嘴角的笑意漸漸漫散開,乾淨澄澈,彷彿初生不染一絲塵埃,待樊寧紅衣的身影漸漸融入了一片楓林中,看不真切了,他方斂回目光,揚鞭馳馬,向反方向的長安城駛去。
樊寧馳騁在終南山深澗中,滿山的紅葉呼嘯飛過,她無心觀景,腦海中憶起前兩日一清早,李淳風宿醉初醒,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推 背 圖》有一處要緊疏漏需重新修訂,鬧著讓她去向太子彙報。太子李弘請示了聖人與武后之後,答應將弘文館別院裡的那一套《推 背 圖》拓出一份交與李淳風,以供參考,昨日取拓本不成推遲至今日,誰知李淳風又不知哪裡去了,樊寧把牙咬得咯吱作響,心想一會子拿到拓本,她就即刻進城去找師父,若是他又去平康坊吃酒看歌舞,今日她便一定要擰掉這臭老頭的耳朵。
一騎絕塵間,樊寧再度來到弘文館別院大門處,見一輛載著若干木箱的馬車方駛出院門,樊寧頗為好奇,問守衛道:“這箱子裡面裝的是什麼?”
“是法門寺的馬車,運經書來的。”
樊寧癟了癟嘴道:“什麼經這麼長?竟要這麼多箱子來裝?那些大和尚背得下來嗎?”
守衛尷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正當這時,昨日那守衛長走了過來。樊寧頓起捉弄的心思,忽然將手中的竹劍橫過,嚇唬道:“時辰到了,是交出拓本,還是隨我去東宮受罰?”
守衛長愣了一瞬,立刻抱頭懦懦道:“抄本都備好了,就在藏寶閣二樓……”
樊寧這才收了竹劍,輕笑道一聲“多謝”,欲往樓上去,誰知那守衛長忽而拉住樊寧的衣袖,幾分央求低語道:“女俠呀,你莫要再提我側室之事,若是這話再透過館內人傳到我夫人耳朵裡,她定會要了我的小命了……”
說完,那守衛長彈出三四丈去,似是對樊寧避之唯恐不及,樊寧“嘁”了一聲,大步朝藏書閣走去。
藏書閣乃是一個三層閣樓,全由松木打造,寬闊的歇山頂加上方形木柱,外觀雍容典雅,盡顯書香本色,東西兩側坐落著雙閣,與主閣之間以空中迴廊相連線,若不經過主閣則無法到達兩側的閣樓,此地存放的皆是稀世珍寶或孤本古籍,《推 背 圖》也屬其中之一。雖然李淳風尚在人世,可像這般預測後兩千年國祚之鉅著,若是落入欲顛覆大唐的歹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故而現存唯有這一部。李淳風曾告訴過樊寧,當年寫作《推 背 圖》時,兵部尚書英國公李勣親自帶兵監察,定稿後的餘稿皆放入火中付之一炬,可見此書記載之內容非同小可。
樊寧正回想著,那守衛長已走進藏寶閣二樓,她跨步跟上去,不知何處忽傳來一縷胡餅的香氣。這是樊寧最喜歡的小吃食,她舔舔薄唇,臉上浮現出幾分少女的紅暈,又不覺猶疑,守衛的例餐裡沒有胡餅這一樣,此處怎會有胡餅的味道?
樊寧還沒回過神,忽聽得“唰”的一聲,二樓廂房內竟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她大喊一聲“糟了”,一個魚躍接前滾翻,衝進了大火熊熊的藏寶閣二樓。
火勢趁著西風已經迅速蔓延至整個閣樓,一時間火光沖天,直燒的半個天幕都是酡紅色。方才還在說說笑笑的侍衛們見此情形登時傻在了原地,直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走水了快救火”才回過神來,爭先恐後地跑向水井,可火勢轉眼已成百尺之高,閣中守衛忙招呼門口的守兵道:“快!快去通報附近的武侯!讓他們提水來救火!”
二樓的藏寶閣中化作了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包圍之中,兩人拔劍佇立,試探彼此。其中一人是樊寧,另一人不是別人,竟是守衛長,而他身後原本應當鋪開著《推 背 圖》的木臺上,已空無一物。
這弘文館別院裡收藏著不少名作孤本,不少是從高祖太宗時流傳下來的,此人不偷別的,為何偏生偷這《推 背 圖》?樊寧不解,卻未被思考奪去全部注意力,嘴上說道:“你這廝,貓尿水喝多泡腦袋了?身為守衛長竟然監守自盜,還放火燒閣,你可知我大唐《永徽律》的嚴苛?”
守衛長未理樊寧,而是雙手持劍,擺好了進攻的架勢。樊寧失笑道:“當真皮癢了?看來今日不交手是不行了啊!”
話音未落,兩人同時箭步衝向對方。樊寧身輕如燕,劍亦極快,但見她以右劍如流水般化解掉對方揮劍的力道,左劍猛地刺向了守衛長。誰知守衛長突然將劍立起,劍身一擋,隨著鏗鏘一聲巨響,一股極強的震力順著樊寧的劍鋒傳至劍柄,將她震得退後三兩步,右手麻得直顫,險些握劍不住。
樊寧重新審視著眼前之人,突然有一種十分陌生之感。她自小常與薛訥往薛仁貴軍營裡看練兵,大唐虎狼之師中,都難見有如此臂力之人,這守衛長怎會如此厲害呢?自己與他相識多年,平素裡自己只要稍稍用強他便怕的要死,今日怎會有如此武功?
樊寧顧不得深思,她十分清楚,自家師父不知哪裡閒逛去了,本就誤了入宮的事,若再在自己面前丟了《推 背 圖》,天皇天后勢必震怒。可侍衛長身高九尺,體型健碩,今日又像是吃錯藥似的反應極其機敏,強攻必然無用,樊寧橫劍與他僵持,腦中飛速思忖著破敵之法。
炎炎烈焰將兩人面前的光影扭曲,如同墮入阿鼻地獄,而拔劍相交的兩人,似乎忘記了自己正身處火海,如修羅般廝殺不止。樊寧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同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對方憑藉著高大的身軀和強健的臂膀,一招一式都讓樊寧用盡全力招架,可她絲毫沒有退縮,揮劍越來越快,意圖依靠速度將對手壓制。
趁著雙方三劍相抵角力之際,樊寧厲聲問道:“你這是哪練的功夫?去歲被你婆姨追著在朱雀大街亂跑,也不見你敢還手啊!”
守衛長明顯一愣,樊寧怎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她瞬間蹬地,將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劍柄上,重重刺向守衛長的心口。那人偏身一躲,橫劍擋住了樊寧的突擊。誰知這只不過樊寧的佯動罷了,但見她瞅準時機,左手袖籠一揮,飛出袖裡劍,“嗖嗖”兩聲,守衛長心下一驚,雖急忙躲閃,卻還是被袖劍擦中耳根,滴下血來,他反應奇快,立即轉過身去,揮劍砍向屋旁著火的書架,書架轟然倒地,騰起巨大的煙,將他包圍,四下裡頓時濃煙與灰塵密佈,什麼都看不真切了。
樊寧欲追,卻被濃煙嗆得咳個不住,趕忙抬手掩住口鼻,待濃煙稍稍散去,她隱約看到那人正站在窗邊回頭看著她。
這廝要跳窗而逃!樊寧心下大叫糟糕,果然見那侍衛長頭也不回地撐窗跳下。樊寧快步去追,誰知頭頂卻發出一聲瘮人的巨響,三樓的樓板承受不住壓力率先垮塌,青銅鼎伴隨著燃燒的木片傾瀉而下,如同天降火流般砸向樊寧。樊寧閃身躲過,誰料地板被落下來的青銅鼎砸了個大窟窿,直摔到了一樓,地面砸出了個一丈見方的大坑來。樊寧一抬頭,這全木質的藏寶閣屋頂已經搖搖欲墜,與此同時,整棟建築隨著低沉的吱吱聲如摧枯拉朽般開始傾斜垮塌,無數的火球呼嘯著從天頂飛落。樊寧顧不得渾身已被灼熱的氣流灼傷,大喝一聲,用盡最後的力氣從地板上被砸開的大窟窿上奮力躍了過去……
長安城裡,時至宵禁,數名門僕將長安城十二道城門的鎖鑰送回城門局,當值的薛訥檢查罷收起,準備打道回府。
所謂的“城門郎”即是城門局的頭領,隸屬門下省,雖有門僕八百,且能夠出入皇城宮禁要地,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卻只不過是管理各宮城門的鑰匙不遺失罷了。故而薛訥平日裡需要打起精神的時間只有早上開城門和晚上關城門這兩個時刻,其他時候大可高枕無憂。
現下他正在手拿一本名為《括地誌》的地理書卷,坐在城門局大堂的梨花木長凳上看得出神。忽有人飛奔入大堂來,乃是太子李弘手下的侍衛張順。
“報……報!太子殿下有命!”張順氣還沒喘勻,便大聲高喊著。
薛訥卻已沉入書籍中,像是全瞎全聾了一樣,根本聽不見張順的話。張順無法,也顧不得什麼尊卑之序,上前衝著薛訥的耳朵大喊道:“薛郎!出事了!弘文館別院大火,太子命你快前去檢視一番!”
薛訥嚇得一激靈,差點從凳子上出溜下來,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忽然迴轉過來,像變了個人似的,溫潤如水的眼眸裡利光陡聚,雙手抓住張順的衣領:“你說哪裡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