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問:“投獻 那是幹什麼 ”
攤主道:“你怎麼連投獻都沒聽過 唉 鄉下真是閉塞 ”他騎著凳子又往前挪了挪:“投獻就是你把地拿出來 獻給徐家 然後地還歸你種 糧也照打 可是再往後 稅都不用交了 ”
常思豪問:“為什麼不用交 ”攤主道:“因為地是徐家的了 你給徐家種地 你當然免稅啊 ”常思豪道:“那我的地都沒了 我有什麼好處 ”攤主笑道:“這你就算不開賬了罷 你種地是為啥 還不是打糧嗎 你有地 種地 打的糧食一大半都交了稅 可是投獻之後呢 你名義上沒了地 還照樣種原來的地 打了糧食卻不用交稅 這豈不是比以前好得多嗎 ”
常思豪道:“可是地變成徐家的了 他們一樣要交稅啊 還不得衝我要糧 ”
攤主道:“唉 你這人真是 朝廷大官和王宗貴族的地那是入金冊的 不報官入籍 一律免稅 你打了糧 只要上交徐家一部分 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比交稅合適 明白了嗎 ”
常思豪恍然大悟 心想:“原來如此 徐家透過‘投獻’這法子 既佔了農民的土地 同時又把國家的稅收全都弄到了自己兜裡 老百姓雖然‘丟了土地’ 卻又‘得了實惠’ 不會將矛盾搞得太激烈 這法子真他媽絕 ”
攤主瞧他驚愕的樣子 笑道:“這回想明白了吧 告訴你 投獻之後 你就什麼都不用愁了 你看這來來往往的人穿的衣服 那都是徐家發的 灰色衣服的是佃戶 藍色衣服的是莊丁 你要是願意 乾脆把自己也投獻出來 將來跟著徐家辦事 說不定還能混個一官半職呢 ”跟著又磨磨叨叨地說什麼若是來投獻 他幫忙做引薦人一定行之類 常思豪知他如此熱心 必是中間能落得油水 當下收了找零的紙條 佯說一定考慮 起身告辭 腳下走著 心裡琢磨:看這道上穿灰藍兩色衣服的人如此之多 竟然都是隸屬於徐家 那他們投獻出的土地又得有多少 出來一段 眼見離城門近了 旁邊有人笑嘻嘻地攔著道:“小兄弟 天兒熱啊 要不要去去火 ”
他這旁邊擺個小桌 上面有茶壺茶碗 常思豪料是個茶攤 擺了擺手繼續往前走 沒幾步又有個茶攤 也是一般擺設 同樣有人攔住問:“小兄弟 要不要去去火 ”常思豪走出十幾步 被攔了四五回 一時氣樂了 衝最後攔住自己這人道:“你瞧我像有火嗎 ”
那人兩個顴骨凸聳著 面板坑坑瘢瘢 一笑之際頓時丘陵隆升、溝壑勒擠 彷彿整張臉正在開天闢地:“您看看 這火不就上來了嗎 彆著急 彆著急 您先瞧瞧 不滿意再走下家啊 ”說著手往身後一引
常思豪順著那方向瞧去 只見不遠處有個柴枝茅草搭成的小寮棚 側面有一小板門 正面有三個拳頭大的小圓孔 疙瘩臉領著他來到近前 笑道:“您挑 您挑 ”常思豪很是好奇 手扒圓孔往裡看 只見昏暗的光線下 這小棚裡有七八個女子赤身** 或坐或立 身形瘦削 頭髮髒兮兮的 好像很久沒洗過 有的臉上還粘著草棍 有的眼眶發青 帶著淤血 地上黑溼溼的都是藥丸也似爛泥 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靠角落兩頭磚墊個破板鋪 上面有片碎稀稀的乾草墊子 彷彿豬圈的地床
疙瘩臉衝他一笑:“怎樣 有中意的嗎 七個老錢一次 保您去火 ”
常思豪皺著眉道:“七個老錢 ”
疙瘩臉為難地嘬著嘴唇 整張臉牽扯出一種慘忒兮兮神情 彷彿泥石流剛剛經過的地貌:“咦 這還嫌貴 咱們這可是均價 您這都走了一圈兒了 我哪敢要您的謊啊 七個錢 再不能少了 ”
這小棚散發出的氣味讓人直想吐 常思豪將頭移開了些 回看周圍剛才走過的地方 那些小茶攤後面都有這樣一個小寮棚 看來應該是一樣的生意了 心想:“天下竟還有這樣的妓院 簡直是開玩笑 ”搖了搖頭 轉身要走 卻被疙瘩臉一把拉住 陪著笑道:“您等等 您等等 ”跟著衝棚裡招呼:“四舅嬤 四舅嬤 小婷婷呢 ”有婦女應聲:“洗豬呢 ”疙瘩臉道:“洗什麼豬 趕緊的 來客了 ”那婦女答應著 一頓一扯在寮棚後拽出個女孩子來 這女孩也就是八、九歲的年紀 細胳膊鼓肚皮 溼漉漉的胸前兩個紅點點 下身掩著個黃兮兮的小扯布 底下光著腳丫 小髒手伸在嘴裡 啃著泥指甲 把一對伶伶仃仃的大眼睛揚起來 怯生生望著常思豪
疙瘩臉左瞧右看 似乎怕旁邊的“同行”瞧見 手掩嘴邊半躬背 低聲跟他商量:“這位客爺 這價錢是真不能少了 這樣 棚裡的您隨便挑一個 再搭上我這外甥女兒 孩子是小點 新苞米不扛時候 畢竟還有個嫩勁兒不是 ”
常思豪瞧著那好像農家大嬸似的婦女:“這是你四舅嬤 ”
“四舅嬤”這會兒頭頂刺癢 五根黑指頭在頭髮裡抓爬 看上去就像是泡發的蚯蚓在鬆土 一聽這話 以為他有心挑自己 忙抹了把頭髮 想湊出一副“盼君憐奴”的表情 疙瘩臉知道有類客人專喜歡“良家”味道 以為有戲 忙不迭點頭:“明媒正娶 親四舅嬤 ”常思豪指那叫“小婷婷”的女孩:“她是你外甥女兒 ”疙瘩臉大拇哥一挑:“如假包換 親外甥女兒 ”
常思豪道:“你讓她倆一起接我 ”
疙瘩臉聽這話味有些不對 忽然變得無比嚴肅:“大哥 你信我 這還能說瞎話嗎 實在親戚就是不一樣 保證賓至如歸 ”
常思豪的拳頭在底下攥了幾攥 真想揍他 可是知道不能 忽然心起一念:“程大小姐如今不知被賣到哪裡 是不是也幹這這樣的勾當 ”這念頭一動 心裡這疙瘩堵得更大了 有心給這孩子點錢 知道落不在她手裡 自己縱有好心 管不了這世界 罷了 罷了 咬咬牙 轉身便走 其它幾處茶攤上的人遙遙伸耳聽著 見他連這般優惠都不肯玩 也都不來招惹了 疙瘩臉瞧他背影莫名其妙了片刻 倒毫不氣餒 又喊著:“來呀 天兒熱 去去火 ”回道邊忙著招攬別人去了
徐家府宅坐落在縣城東北 常思豪打聽著方向一路尋來 邊走邊想:“那些女人眼見都是農婦 但凡能活得下去 絕不會幹這營生 家裡的土地投獻光 沒有辦法維生 男人自然為奴 女的只好賣身 這一切還不是被徐家逼的 ”越想越氣 又琢磨:“徐家搞這套投獻 必然簽了不少契約 如果我把這東西弄到手裡 將來告他 就是最好的證據 ”打定了主意 來在徐府外面轉了幾圈 心中落數 就在附近投一家小店住下 睡了三個時辰養足精神 睜眼一瞧月在中天 夜深人靜 爬起來將衣衫收拾得緊趁利落 穩了穩腰側脅差 將“十里光陰”斜背身後 悄悄摸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