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仰庇聽這聲音打了個激凌。趕忙下席出列。撲嗵一聲跪伏於地。
眾人眼光都集中在隆慶皇帝身上。殿內一時寂寂無聲。落針可聞。
隆慶卻不再瞧詹仰庇。朗聲道:“上酒。”
內侍魚貫而來。將酒壺酒具擺在桌上。悄然退去。
隆慶自己緩緩斟滿一杯。站起身來。高高舉起:“朕自登基一年以來。發生了很多事情。有好有壞。有喜有悲。令朕感覺到祖宗創業不易。守成維艱。肩頭益發沉重。諸位愛卿都是朕的股肱、我大明江山安泰的倚仗。來來來。藉此機會。讓朕先來敬諸公一杯。”
群臣面面相覷。皇上久不上朝。誰也摸不準他的脾氣。舉杯禮謝。各飲了一回。
只有詹仰庇在那裡跪著。撅成個頭低腚高。
隆慶仍不理他。在紫宸臺上踱著步子。微笑向眾人道:“祭灶有句話。叫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為什麼連灶王去見玉皇。都要多說些好事呢。朕以為。玉皇也忙了一年、累了一年了。也想好好地過個年。好好歇上一歇。若是過年的時候。底下的神仙們還來告狀胡鬧。那他一定是不開心的。諸位愛卿以為。朕猜的有沒有道理。”
群臣相互交換眼神。訕訕相笑稱是。
詹仰庇臉色發青。頭又往下壓了一壓。
隆慶目光轉冷:“都說歲月如歌。生活也當充滿詩情畫意才好。可是你們之中有些人。卻非要把它活成一張張狀紙。這又是什麼心態呢。”
眾官一聽這話心裡已經有了方向。都向詹仰庇瞧去。有的可憐。有的鄙夷。有的幸災樂禍。自打老皇爺嘉靖駕崩。已經好久沒聽見廷杖打人的動靜了。看來今天他這頓板子是跑不了了。
陳以勤揖手待要說話。被隆慶伸掌壓住。接著道:“朕的意思。不是讓你們報喜不報憂。更不是讓你們欺上瞞下。是要你們擺正心態。好好做事。公正做事。無事不要找事。有事情。就要直言不諱。要不怕、不躲、不拖。要敢說敢做。敢做敢當。”
他停步負手。藐視階下:“詹仰庇。你這一狀告得沒錯。只是時機選得實在不佳呀。”
詹仰庇肩背顫聳。五指摳地。心中狂喜。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劫。此刻也明白皇上這句“時機不佳”實是打趣之語。自己越把自己的罪狀說得嚴重。便越能博得皇上的歡心。當下將頭伏低:“臣知對皇上有所衝撞。壞了宴會的喜慶。臣罪該萬死。”
隆慶瞥了他一眼。隔了好一陣子。忽然道:“詹仰庇聽封。”
詹仰庇大喜。額頭點地。
隆慶道:“朕升你為雲南道監察御史。即刻生效。三日之內。離京上任去罷。”
詹仰庇眼前一黑。腦中嗡嗡作響。做官的都清楚。皇上把京官趕到雲南那鳥不生蛋的地方。顯然是明升暗降。他跪在地上偷瞄。陳以勤目視自己。在微微搖頭。然而隆慶語聲冷硬。此時抗旨。顯然沒有好結果。他額角滲汗。延哦道:“臣……謝主隆恩。皇上。臣家中老母年邁。忌怕驚擾。只恐三日期限準備起來太過倉促。還望皇上多寬限幾天。”
隆慶目光向大殿中橫掠而去:“郭愛卿。詹御史老母多大年紀。”
郭書榮華起身道:“回皇上。詹母張氏。生詹御史的時候是嘉靖十三年。時年二十有二。算來今年正好五十五歲。據臣所知。大後天便是她的壽誕。”
隆慶嗯了一聲。道:“五十五歲。也不算年邁。不過既然是老人家的壽誕將近。便寬限你幾日。等到過完年再走罷。”
詹仰庇滿頭汗冷:“謝主隆恩。”
隆慶語聲轉柔:“雲南溼地民風悍野。常有盜匪勾結地方官員作亂。一直令朕心不安。你到任之後要仔細監察。詳參遺漏。勿失朕望。歸座吧。”
詹仰庇要求寬限本來是為了拖延一下時間。好找人商量對策。一聽這話。似乎皇上還另有用心。隱具別意。又萌生出些許希望。當下叩首道:“是。臣一定盡心竭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隆慶使個眼色。馮保上前一甩拂子。詹仰庇退步入席。開宴之聲宣出。曲聲又起。殿後飄來兩隊手託漆盤的宮女。隨著輕盈的步履。盞盞裙花散於席間各處。將各色菜品都擺了上來。
隆慶坐回寶座。身邊也多了兩名宮女伺候。此時曲聲一變。嫻靜悠然。爽如清風送雪。數十名豔姬翩翩入殿。歌舞起來。她們一個個頭挽高髻。斜插步搖。明珠綴耳。脂點紅唇。上身都穿著紅底金線小坎肩。肩峰領口處白絨翻卷。裡面羅衣輕薄如蟬翼。半透明材質的廣袖下。粉白玉臂隱約可見。水帶長綾揮舞起來如花枝逐霧。分外妖嬈。
一時間殿內衣香播灑。鬢影搖紅。看得眾官一陣骨酥肉懶。剛才的緊張氣氛也一掃而空。
常思豪無心觀看歌舞。回憶劉金吾講過的場次安排。知道梁伯龍的戲就在這場歌舞之後。內心又開始不安。遙向戚繼光方向望去。只見他正禮貌地執杯接酒。表情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郭書榮華給戚繼光斟完。顯然察覺了這邊的目光。又斟一杯。雙手捧起。含笑移目向常思豪遙遙相敬。常思豪瞧著他那溫文爾雅的樣子。回想起他的身世。倒覺頗不對味。感慨之餘略陪一笑。忖想不管怎麼說。場面上還得要過得去才成。便也舉杯示意。喝了一回。
一曲奏歇。眾豔姬徐徐收勢退下殿去。舞姿卻嫋嫋如煙。仍在眾官頭腦中纏綿繚繞。令人回味不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