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轉,百餘年過去,皇位已傳到嘉靖帝的頭上,
於他來說,徵美女佳人,搜寶器珍玩,已是平常事,殊無意趣,由於相信玄幻道術,妄求長生,他在宮中只顧焚香設案,祭祀神仙,完全棄國事於不顧,
當時他最喜歡做的一件事,便是將歌頌玉皇大帝的文章,寫在青色符紙上,對天燒化,以便讓玉皇令他添福加壽,長生不老,
這種文章,被稱作“青詞”,
可是他自己肚裡又無墨水,連這種拍神仙馬屁的文章,也寫不出來,於是,這擔子便落在了朝臣的肩上,誰的青詞寫得好,誰便能獲得他的器重,乃至於,會將這些人提至內閣,安排給相當於宰相的高位,
於是大明民間,就出現了一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奇特稱呼,百姓稱他們為:“青詞宰相”,
鉅奸嚴嵩便是其中之一,
只要寫好了青詞,應付好了皇上,便可在底下為所欲為,
如此天下,還好得了麼,
就這樣,大明一年年積弊如山,國力漸衰,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率軍十萬,破長城而入,圍困京師,大肆劫掠,最終大縱其火,揚長而去,在城外只留下一堆破瓦殘垣,
之後,如蟻蟲般的百姓們,又復聚而來,在城內外安家置業,營營苟苟,十幾年之後的今天,嘉靖帝亡,死後廟號定為世宗,而他的第三子隆慶帝,繼位已近一年,人們的臉上似早忘記了兵禍,京師內外也日漸繁榮,然而外城的房屋大多還是建得低矮破爛,為的是當敵人再度侵略而來時,可以斷然捨棄逃走,而不必太過痛惜,而住在城中的百姓,房屋也多是一層的建制,若非有絕大靠山,縱有再雄厚的財力,亦不敢將宅子建得超過二層以上,這卻不是為了逃跑方便,而是因為每一個角落都有東廠的番子盯著:你的房子建那麼高,幹什麼,顯尊貴麼,想造反麼,
然而這也僅是一個小小的方面,實際上從百姓的婚喪嫁娶、經營生計,到市井娛樂休閒言談,甚至市場裡菜價的波動,每天發生的一切都會事無鉅細傳入東廠,記錄在案,
對平民都監視得這麼嚴,管得這麼寬,朝中大臣們就更不用說了,
傳去年,吏科給事中胡應嘉家鄉老友入京來拜望,曾給他送了兩匣蜜棗,收在內室並未食用,次日遇上東廠副督公郭書榮華,閒談兩句,郭笑道:“聽聞胡大人家鄉所產蜜棗很是好吃,以後有機會可要請郭某一嘗啊,”胡應嘉當時說了幾句“一定,一定,”客套應過,以為偶然說及,也並未在意,過了兩日,郭書榮華請他赴宴,桌上果品之中,竟就有一匣蜜棗,便是他家中所藏的那個,連匣子都沒換過,
胡應嘉這才明白,郭書榮華的一句話,豈是想嘗什麼蜜棗,實是在探知自己是否可為他所用,若是在心裡對他恭敬有嘉,自然一聽這話便會趕忙回家中,把棗取出來送過門去,
東廠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他府中內室取得蜜棗,要取項上人頭,那還難麼,偏偏他賭了這口氣,又仗著自己是內閣首輔徐階的同鄉,不肯服這個軟,甩袖而去,結果沒過多久,便被皇上斥罵辦事有虧,雖經徐階和“狀元宰相”李春芳等聯名保奏,仍是被罷了官,
風咽咽,細雪飄寒,
天色沉沉暗,
常思豪牽馬漫步在京城街市之中,眼望道路兩邊燈火繁華,耳聞這些王都的歷史舊聞、當今時事,心中頗不是滋味,
荊零雨這一路也講得倦了,建議先去喝杯酒,
常思豪點頭同意,面對這砭骨寒涼的世界,實在需要些能令人醉生夢死的東西來驅一驅寒,
荊零雨見他神采不佳,便捅了捅他,笑問道:“你可知京城哪家的酒最好最全,”常思豪無心去想這些,隨口答道:“你是這兒的人,自然沒人比你更清楚,”荊零雨蹭蹭鼻子:“你這人,一點意思也沒有,我當然清楚,之所以明知故問,就是因為你不知道,你就應該配合一點,問我:‘哦,那小可孤陋,便不知道了,請問荊姑娘,京城最好的酒樓是哪家呀,’我便告訴你:‘當然是口福居啦,’你再說:‘哦,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指點’這樣才對嘛,”常思豪微露笑容:“二乖,我教你,從現在開始,說話不要這麼直白,要自稱零音師太,別驚姑娘嚇姑娘的,那樣沒幾步腦袋就搬家了,知道嗎,”
“好小黑,你學我,”荊零雨嗔了這一句,似乎想到什麼,又嘿嘿一笑:“那好啊,師太就師太,本師太論起來,和你嶽祖父秦浪川一輩,以後咱二人便也以祖孫相稱吧,”常思豪道:“可以啊,不過稱呼上倒有點讓人頭疼,我是該叫你姥姥,還是奶奶呢,”荊零雨揮揮手錶示無所謂,常思豪:“嗯,那我為表示尊重,便合在一起叫吧……姥奶奶,你好,”荊零雨仰頭眯眼,正笑不滋兒地美,一聽後面那句姥奶奶,立刻小嘴兒又撅了起來:“好你個臭小黑,又拿我尋開心,你才老呢,你是老爺爺,”常思豪哈哈一笑:“老爺爺,老奶奶,嗯,那可妙得緊哪,”荊零雨自知語失,氣急敗壞,一巴掌甩了過去,
說話間二人走過這片商街,荊零雨用頜尖一領道:“就是那兒了,”前面一座五層樓的建築鶴立雞群般建在幾家酒樓中間,門口高挑燈籠照幌,門上大匾刻的正是“口福居”三字,落款是:華亭,字型清瘦見骨,夥計往來招呼,熱絡異常,一見他二人朝這邊來了,忙笑臉迎上接了馬匹,另有人前來引路唱喏,
常思豪心想:“這酒樓比之太原的會賓樓氣派得多,且夥計分工明確,引馬的引馬,迎賓的迎賓,倒底是京城,細節周道,與別不同,”近得樓門,只覺暖氣撲面,荊零雨邊走邊道:“小黑,你可知道那匾上的字是誰寫的麼,”常思豪道:“自是那個叫華亭的人,”荊零雨道:“廢話,你知道華亭是誰,”常思豪道:“能給別人題匾,當然是個書法大家,飽學儒士,”荊零雨笑道:“說你是個不懂事的,一點不屈了你,書法大家的墨寶,誰人得了都會小心收藏起來,飽學儒士假清高,脾氣臭,自己的朋友求字也未必願寫,豈會給酒樓茶肆這樣的地方,你當這是滕王閣、岳陽樓那樣的千古名勝呢,”常思豪問:“那什麼人會題這種匾,”荊零雨道:“你瞧這周圍,有哪家酒樓敢建到五層,懂了麼,”常思豪會意,壓低聲音:“是有官府照應,”
荊零雨道:“總算你還沒傻透腔,告訴你吧,題這匾的是當朝首輔徐大人,他單名階,字子升,因為是松江華亭人,所以用這華亭二字做了別號,”常思豪對徐階的名字倒不在意,問道:“首輔是什麼官,恐怕不小吧,”
荊零雨翻著白眼道:“什麼不小,是很大,大到沒有比他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