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盧溝橋響起了槍聲,訊息很快燒遍了全國。
石柱那時候剛剛中學畢業,放暑假時又照例到祝廣連那幫忙。石裕氏本來打算讓石柱下學期到縣城板浦去唸師範學校,只可惜盧溝橋事變後,教師們奔走相告、疾呼抗日,熱血青年們也踴躍參軍、保家衛國,很多學校都暫時停辦了。
誰也想不到,石柱這時候居然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以後不去唸書了!
其實,這個決定做起來似乎也並不那麼艱難石裕氏和祝廣連自然是不會答應石柱輟學的,兩人便在那苦勸石柱,見石柱無動於衷,於是兩人商量,給了石柱四塊袁大頭、五塊孫小頭,對石柱說:“你把這些銀錢扔到地上,只要小頭都朝天、大頭都朝地,我們就許你不去唸書。要不,我們說啥都不會答應的!”
其實,兩人明擺著就是想斷了石柱不去上師範學校的念頭,石柱也知道這或然率實在太低了。可不成想,石柱隨手那麼一扔,真就中了那千分之二不到的運氣銀圓小頭皆朝上、大頭皆朝下。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看到很多同學還有村裡的同齡人都去參了軍,石柱也摩拳擦掌,於是他跟石裕氏說:“俺老奶,我也想去參軍,打日本鬼子!”石裕氏望著石柱說:“不中!看在老天爺的份子上,我可以許你不去唸書,但是我絕對不許你去當兵!你忘了你老爹臨走時候你答應他什麼了嗎!”
石柱說:“我是去當文職,不到前線打仗,還不行麼?”
石裕氏又說:“那也不中,真打起仗來,炮彈可不認得哪個是文職還是武職。反正我是堅決不許你去當兵的,家裡就剩你這根獨苗了,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怎麼跟石家老祖上交待?你叫我一個糟老嫚子還怎麼活?”
石柱望著他老**上的幾縷白髮沉思了片刻,心想,自己倒是不怕死,可萬一自己真的死了,眼前年逾半百的老奶該怎麼活下去?於是他暫時放棄了當兵的念頭,帶著遺憾又回到舅舅那裡繼續幫忙。
石柱在他老爹臨走前答應了不去當兵、不去找劉伏龍報仇這兩件事,其中不去當兵這件事,石柱大概不會違背逝者的遺願的,況且他老奶也絕對不會答應。但是不找土匪劉伏龍報仇這條,隨著一年年長大,他的內心愈發矛盾起來,以至後來終於決定,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他一定要報這個仇。
但是,和反對石柱當兵一樣,石裕氏也堅決不許石柱去找劉伏龍報仇。這次她換了個方式對石柱說:“我都五十好幾了,半個身子都埋進了土裡,等過些年你去把媳婦娶回家,好好生娃過日子吧。我不圖別的啥,就圖你能平平安安的,快點讓我抱上重孫子!”
石柱不忍心看到自己老奶傷心,只好嘴上答應著不去找劉伏龍報仇,可是心裡面從來都沒有忘記。
早在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三三年,隴海鐵路最東端就延伸到了灌雲老窯鎮,到了第二年,連雲港埠的一號碼頭也投入使用。從時候起,不管陸路還是水路,從連雲港東來西去的人、船、貨便絡繹不絕。自打石柱跟著舅舅祝廣連在港口乾活後,但凡有從徐州、新沂和東海一帶過來的人,他總會有意無意地打聽土匪劉伏龍的事情。
後來,石柱從一些當兵的人嘴裡確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他爺爺去世後的第二年,國民政府就派重兵前去圍剿劉伏龍匪幫,後來幾年時間裡,當地人就沒有再見過劉伏龍。
至於劉伏龍的去向,有人說當時就被打死了,屍首被手底下人偷偷埋了,有人說去梁山了,有人說逃到塞北大漠了,也有人說去太湖那邊當個散匪了,甚至還有的說是上了井岡山了,各種說法都有。其中,最多的說法還是劉伏龍帶著人逃往了膠東半島一帶,據說後來渡海去了東北。
石柱自己也分析了一番:估計劉伏龍還沒有死,不然就算是被偷偷埋了,這個訊息總會被他手下一些人放出來的。往南去太湖,也無可能,當年北伐軍就是從南而來,往南邊一路上定然有很多政府軍,而且還要跨過長江,想帶著這麼些土匪在那立足談何容易,這些土匪必不會冒這麼大風險。至於去井岡山,那肯定是道聽途說,那麼遠的路,土匪絕不會幹這事,想必是有些居心不良之人硬是要把井岡山這個地方和真的土匪扯在一起來敗壞紅軍的聲譽罷了。因而,劉伏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往北去了,不管他是去了梁山還是逃往大漠,肯定都會先走山東濟寧附近,於是石柱決定先去濟寧一趟,一來打探下訊息,二來正好去看看風清雲;如果確定劉伏龍不在那邊,那自己以後就再找機會從煙臺渡海去東北打探訊息。
趁著休息的時候,石柱到祝廣連跟前說:“俺小舅,我想去趟濟寧看看風大爹!”
祝廣連是個聰明人,他瞅了瞅石柱說:“你是想去打探劉伏龍的訊息吧?不行,那樣太危險了!”
石柱看到舅舅已經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也就不隱瞞了,直截了當地說:“這個仇我是一定要去報的!就算你不幫我,我自己也會想辦法去打探下訊息的。”
祝廣連看著跟前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個頭已經趕上自己一般高了,雖然身材還略顯消瘦,乍一看似乎弱不經風,但語氣和眼神中卻透著一股成熟與堅定。他知道孩子大了就由不得大人了,總得要自己到外面闖一闖去面對這個世界,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外甥的脾氣,遂只能對石柱說:“你自己要小心點,記住,只能打探訊息,不能貿然行動。要是劉伏龍真去了那邊,你先回來,我們再慢慢想辦法。”
此時石柱心中縱有萬分高興,嘴上還是很鎮定地說:“俺小舅,你就放心好了,我心裡有數的。不過,這件事情千萬不能說給俺老奶,要不然她知道了,肯定會著急上火的,歲數大了容易生病。”
祝廣連見石柱想得周到,也就更加放心了。
第二天祝廣連便給石柱打了下午去徐州的火車票,又給石柱帶了些錢在身上。石柱生平第一次做火車,既興奮又擔心會坐錯站,祝廣連便給他詳細地講了路線,並告訴他如何打票,如何進站等車等等,石柱這才沒了擔心。但是他總感覺“火車”這個名字寓意不好,佛家有云“人以惡應墮惡道,命欲終時,地獄眾火俱至,必有火車來迎”,說成“火車”,總有點駛向地獄的感覺,讓人心裡感覺毛毛的。但他又轉念一想,這只不過是個名字而已,有甚大不了的,況且目前做火車算是最好的選擇了。
石柱坐的是靠窗戶的位置,從裡面望去,外面的景色一覽無餘。隨著幾聲汽笛響起,火車便轟隆隆開動起來,一股黑煙從窗戶旁邊飄過,轉而漸漸變成了白煙,一排排低矮的土房子和碧綠的樹便都向後狂奔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乘客的視野裡,時不時還能看到幾隻海鳥在窗外伴著火車飛翔。
十年前石柱曾經坐在“馬車”上從這條路線經過,但那時他尚小,只有些許記憶還留在腦海裡,這次石柱特意留意了四周的景色,過了新浦往東海方向,便在遠處或近處陸陸續續出現大大小小的水塘,這些水塘在下午懶散的陽光照射下顯得分外耀眼。
到了洪莊時候,那片小樹林又勾起了石柱的傷心回憶,重燃了他心中復仇的火焰,十年前他的爺爺老石頭就是在這個看起來並不大的小樹林裡被劉伏龍給害死的,石柱依然還記得那聲槍響後爺爺倒下去的那一刻,整個世界彷彿都凝固了一般。
人們常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後石柱又踏上這條路,正是為了報仇邁出的第一步。想著想著,石柱的拳頭不由地攥緊了起來,狠狠地向自己的大腿捶去。
火車開到銅山站時已經到了傍晚,天漸漸黑了起來,石柱出了車站到外面轉悠了一陣子便找了個鋪子,要了兩個包子,叫了一碗辣湯,又捲了個烙饃,飽飽地吃了一頓。
石柱沒有去過北邊,晚上在津浦線上也看不清路,他便沒有打夜裡去兗州的車票,先在車站裡蜷了一夜。第二天,石柱打了最早的票,便坐上了去兗州方向的火車。來時祝廣連跟石柱講了去濟寧風清雲家的路線,石柱按照他舅舅的指示,並沒有坐到兗州,過了鄒城後在一個叫中心店的鎮子乘著火車減速的當口,從火車上跳了下來,隨後便往西走去。
石柱估摸著到風清雲家還有二十多里路,天氣雖說早晚時候已經有點涼意,但在中午前後還是熱的不行,他便找棵柳樹拽點柳枝編了個草帽戴在頭上擋擋太陽,一路走走歇歇就到了泗河邊。
石柱放眼望去,嚯,這泗河比家裡的牛墩河寬了不知有多少!石柱本想著游過去,正好也能到水裡涼快涼快,可是自己在這大熱天走了這麼遠的路,又不知道這河什麼情況,他就沒有直接下水。石柱又遠遠望了望,目之所及皆是蘆葦、青草和浮萍,看不見一座橋,只有在不遠處有個幾塊石頭搭起的簡易臺階,下面拴著兩隻小船,卻不見有人,想必這大熱天船家都呆在陰涼地了。
石柱向小船那走去想看看情況,忽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一浪小孩子,往東邊的村子邊跑邊喊:“快呀,小老虎掉河裡了,快點救命啊!”
石柱先是疑惑了下,心想這邊還有老虎?再說了,老虎又不怕水,掉河裡也沒關係呀。可他回頭一想,瞬間就覺得是有人掉河裡了,趕緊就跑過去,一邊跑一邊把小褂子給脫掉,到了跟前看到兩個小孩往河裡指去,只見河裡一個小男孩在那邊掙扎。
石柱踢掉了鞋子,連褲子也沒來得及脫就跳到了河裡,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了那個小男孩旁邊,一把把小孩的頭託了起來,慢慢地拉到岸邊。這時候村裡的大人也聞聲趕來了,和石柱一起把小男孩抬到了岸上。小男孩的臉已經漲的通紅,不過還好,只是嗆了不少水,肚子壓一壓,吐了幾口水後也就活了過來。
在眾人救這個小男孩時候,村裡跑來了個三十來歲模樣的女人,看上去像是小孩的母親,邊跑邊哭著,嘴裡一個勁地問小老虎怎麼樣了,見到自家孩子沒事這才放了心,轉而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