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力這下面露難色了,本來自己就是嘴上嚷嚷的,料想石裕氏也不會去丁老爺家,哪成想這老婦年還真要去。不過這話已經說出去了,他也只得強顏歡笑地說:“那好,我這就回去,告訴丁老爺在家等你。”
待丁管家走了後,石裕氏便開啟一副藥,攤開看了看,又照鼻子上聞了聞,這才拿去煎。石柱將藥喝下後,她便去了丁老爺家。都是一個村子的,隔著不遠,喘幾口氣的功夫就到了。
到了丁家,只見丁老爺穿著一身黑色長褂和一雙黑布鞋,坐在堂屋大桌子旁邊,手裡頭還拎著根菸袋,看樣子剛抽完一袋煙。丁老爺見石裕氏來了便命下人端了個凳子請石裕氏坐下,按理說窮苦人家到了地主家都是要站著說話的,可石裕氏本是受害人家裡,也就不客氣了,直接坐了下去。
這丁老爺雖是地主老爺,對老百姓卻也不甚無理,不似那般刁橫跋扈、窮兇極惡之人。偶遇荒年,他還會跟柳家和其他大戶人家一起賙濟下村裡人。丁老爺先是問石柱傷得怎麼樣,要不要緊,又對石裕氏百般賠理,之後又說了一通自家小兒子的不是,還說已經把孩子關在屋裡思過了。
石裕氏本來也沒指望要怎麼樣的,聽丁老爺這麼一說便回道:“丁老爺,小孩子家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家柱子也有不對的地方。我看了柱子都是些皮肉傷,吃幾服藥,不會有什麼大礙的。”聽石裕氏這麼一說,丁老爺臉上堆起了笑,說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啊!”
石裕氏看天色不早,便藉口要回家弄飯,離開了丁家。
待石裕氏走後,丁老爺趕緊叫來了下人,囑咐到溝邊把她剛才坐的凳子洗洗,一定要洗乾淨,堂屋裡也要灑點水。地主就是地主,有錢人家就是有錢人家,他們都很講究,也很迷信,但凡窮人坐過的凳子,他們一定會要下人洗刷乾淨,免得這些人把窮氣和晦氣帶到自己家裡來。
石柱捱打這件事本來都告一段落了,後來傳到了他舅舅祝廣連那裡。祝廣連平日裡雖為人和善,但自己姐姐只留下這麼一個外甥,哪裡容得石柱被人這般欺負,可他畢竟離得遠,不能天天護著石柱,也擔心若把事情鬧大,自己外甥以後還要吃虧,就想著給那個姓丁的王八蛋一個教訓就行。於是,他也沒有告訴石柱和石裕氏,在墟溝那悄悄找了兩個生面孔的赤腳幫的人,直接讓兩人到了谷圩村找個機會將丁發財堵在了小路上。
其中一人將丁發財一腳直接踹到在路邊草地上,接著上去就是啪啪幾巴掌,丁發財一下子被打蒙了。
另外一人則上前抓起丁發財的衣領,從懷裡掏出一把小攮子,在他臉上輕輕拍了幾下說:“記住了,以後再敢找石家人麻煩,老子要了你的命!還有,今天這事要敢對旁人說,我讓你以後見不著你爹!”
這丁發財本就是個欺軟怕硬之人,只是仗著家裡有錢,況且歲數也不大,被這仗勢嚇得夠嗆,沒有尿褲子已經是很不錯了。到了家裡他也沒敢說,只是胡亂編個理由,說是路上不小心跑跌倒摔的。打那以後,丁發財再也沒敢找石柱麻煩,見著石柱甚至都繞著走。一直到現在,石柱都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丁發財為何總害怕似的躲著自己。
那幾天石柱躺在床上,自己就琢磨一件事情:小時候他老爹教過他一些基本招式,他自己平時也會練兩下子,身手還比較靈活,一對一的話一般人根本打不過他。這次丁發財是好幾個人圍攻他,他自然難以招架,能不能想個招式一次可以對付兩個或者三個人呢?如果能在短時間內一對一,然後將對手幾個人各個擊破,那就最好了。
後來石柱想了個招式,如果三個人一起圍攻他,先對付離其他兩人相對較遠的那個,上去先來一記左勾拳打臉,然後用右肘擊之,這時一般人基本就會被打趴下,即便是有點抗擊打能力的也會被突如其來的兩連擊給打蒙了。如果第一個人倒地了,那剩下的兩個就好收拾了,就算是第一個人沒有倒地,那正好可以雙手放在第一個人雙肩上以此為支撐,待第二個人靠近到適當距離時來個仙鶴擺腿,單腳或雙腳跳起將這第二個人踹出,這時候再去對付第三個人那就是小菜一碟。
石柱想來想去,如果用這招對付更多的人便不好辦了,於是他自己給這個招式想了個名字:我這個一次能對付三個人,就叫“撂眾擊”吧!
“撂眾擊”要求出手一定要快、準,於是石柱在以後的日子裡便有意加強這方面的練習,只是他所想的僅僅是處在一個理論化階段,還得找人實踐下才行,直到幾年後石柱在港口那邊幹活,和幾個當兵的比劃了之後,終於證明了自己所想的這個招式完全行得通,而且很實用,甚至還能一次性對付四個人。
就在石柱養好傷將要返回學校的頭天晚上,他又做了個夢,夢中有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扎著牛角辮,穿著花裙子,在陽光下顯得特別可愛。那小姑娘在草地上一直往前跑,不時回過頭來伸出雙手對著石柱笑,嘴裡喊著:“石柱哥哥,陪我來玩啊!”石柱想伸手去拉,可怎麼都夠不著,他又想往前看清小女孩的模樣,可那陽光非常的刺眼,他怎麼都看不清。忽然間,一陣電閃雷鳴,原本陽光明媚、晴空萬里的世界瞬間變得陰森晦暗,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那小女孩也不見了。石柱又看見了那個手上留著刀疤的人,就像當年舉槍對著他老爹那樣,那人舉起槍對著自己,只聽“砰”的一聲,槍響伴著雨聲把他從夢裡給驚醒了。
第二天石柱將夢裡所見講給石裕氏聽,還說幾年前自己就做過類似的夢,只是那時夢裡的小女孩只有三四歲的樣子,邁著小碎步,用含糊不清的話喊著石柱陪她玩。那時石柱也沒在意,這次又夢到了,他覺得奇怪,便告訴了自己老奶。
石裕氏想了想,對石柱說:“柱子,夢裡的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好好唸書吧,興許再過些時間,你就能弄明白了!”
此後的幾載光陰中,石柱學習依舊認真,不敢有絲毫懈怠。那段時間各地的學校時常會組織學生開展一些抵制日貨的行動,只要是自己學校組織的,石柱必然不會落下,總是會衝在最前頭。他在街頭還經常會看到學生模樣的人散發傳單,宣傳革命,號召大家推翻獨裁政府,後來來了一群警察要抓這些人,再後來聽說被抓去的人再也沒回來。
那段時間灌雲也遭受了不少天災,老百姓吃飯都成了問題,石柱憑著祖傳的手藝,總能抓到幾條肥蛇,和同學在學校裡煮湯喝,噴香噴香的。石柱常對同學說:“只可惜這個世道變了,不然當個抓蛇的,閒時在家種種地該多好啊!”
就在各地轟轟烈烈地開展抵制日貨、反對日本侵略的行動時,一盆冷水徹底澆寒了老百姓的心:汪精衛和蔣介石居然聯名釋出一項命令,嚴禁組織排日運動!
這個訊息傳來後,就連村裡張半仙都義憤填膺,看見石柱就說:“柱子,你說的可能沒錯啊,這國民黨看樣子不想讓老百姓過好日子啊!小日本鬼子都欺負到咱們中國人頭上了,政府不但不去打小鬼子,還要繼續圍剿共匪紅軍,自己人打自己人,真是豈有此理!”
石柱不敢也不好多說,只是應付著說:“是啊。我聽說紅軍是主張抗日的,這幾年不但沒有被剿滅,人數還越來越多了,可見貧苦大眾都不贊同窩裡鬥啊!”
到了第二年年底,到處都在傳,蔣委員長被張學良和楊虎城關在了西安,現在還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了。局勢瞬間緊張了起來。半個月後,又傳來了國民政府要“停止內戰,聯共抗日”的訊息。
這下張半仙又高興了起來:“我就說嘛,政府還是明大是,識大非的。先趕跑日本人,咱們就會過上好日子了!”
石柱已經習慣了張半仙這些說法,現在也沒有必要跟他爭辯這些事情,於是他只簡單地回答說:“嗯啊,張先生,一致抗日,好事情啊!”
既然一致抗日了,那現在共產黨即便不是民國政府的朋友,也斷然不會是政府的敵人了。於是海州這裡一夜之間忽然冒出了許多共產黨人,他們發動群眾支援抗戰、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就連縣城板浦那也慢慢有公開的共產黨人活動了,這些人的做事效率和作風老百姓都是看在心裡的。
石柱也知道了學校的傅先生原來就是一名共產黨人,他對傅先生說:“我就知道共產黨不是土匪嘛!要說你們是壞人的話,那這天底下恐怕早就沒有好人了!”傅先生邊笑著邊說:“是啊,我們共產黨人不是洪水猛獸,我們是為全天下窮苦百姓謀福利的。總有一天,我們會趕走侵略者,推翻反動統治,建立一個人民當家作主的新中國!”
在傅先生的激勵下,石柱和同學們的抗日情緒更加高漲,他們心裡都相信,只要一致對外,很快就會把日本鬼子趕出東三省,趕出全中國的!可事情哪有他們想的那麼簡單,到了畢業時候,他們也沒見著小日本鬼子被趕出中國。
在放假時候,石柱常到他舅舅祝廣連的商行裡打打下手、鍛鍊鍛鍊自己。
祝廣連很早前就在港口那邊混跡了,雖然沒念什麼書,但頭腦比較靈活,最初時候跟人下海打漁,後來在臨洪口大浦港做事,一步步發展下來,現在自己手底下已經有了一幫工人。不過臨洪口極易淤塞,在民國一十九年時,就曾有一艘英國的輪船和日本的輪船先後在大浦港的臨洪河口航道里面沉掉,此後便經常會有船舶在那裡擱淺。
打那個時候起,憑著敏銳的判斷力,祝廣連就意識到大浦港恐要衰落了。果不其然,三年後政府打算在孫家山和老窯一帶另建一個新港。祝廣連打聽到訊息後,專門到現場檢視了下地形,這裡真如後來所說的“山蒼蒼對水茫茫”,新港口正對著狹長的連島,是個建港的好地方。
隨即,在新港口開建之初,祝廣連便陸續把部分業務搬到了離港口往西幾里路的廟嶺。第二年,新港口一號碼頭正式啟用,港口也因位於連島和雲臺山之間,正式定名為“連雲港”。彼時,祝廣連的“廣連商行”和運輸行已經全部搬遷過來,在這裡立足已有一年之餘,早已小有發展,也因此博得了頭彩,生意甚是紅火。
每次石柱開學離開連雲港時,祝廣連都會叮囑下:“柱子,好好唸書,將來出息了,也給舅舅長臉,不要像我這樣大字不識幾個!我在外面看起來挺風光的,實際上到處都受氣啊!”
說起受氣,這些都是實話,祝廣連的生意紅火了,自然會被人惦記著,經常會有這個局那個所的來收什麼人頭稅、衛生稅,還有各種從沒聽過的雜費,甚至還被逼捐過不少錢。偶爾會有當地的小混混過來收保護費,那時候石柱年輕氣盛,但凡遇到這事絕不手軟,把那些混混打得哇哇直叫,落荒而逃。
在全民抵制日貨的時候,祝廣連商行裡的日貨還曾被強行搜走,後來聽說都被燒了。石柱也勸他舅舅不要再弄日本貨,自那時候起,祝廣連就從來不運日本貨、不賣日本貨了。
每到開學的這個時候,石柱總是會答應著祝廣連說:“俺小舅,你就放心吧,我會好好唸書的!”但是他也知道,在這樣的一個世道中,誰能曉得讀書人將來會有什麼出路啊,倒不如做個莊稼漢好,守著幾畝地,還能填飽肚子,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