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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 / 3)

韓丁不無同情地把話停了一下,才繼續問道:“你爸對你怎麼樣?他沒再給你娶一個後媽?”

龍小羽搖頭:“沒有。怕不是親生的對我不好。所以,這些年我爸既當爹又當媽,不容易。我小時候跟著我爸到處走村串戶去演出,我的小學就是在戲班子裡上的。從書店裡買了小學課本,由我爸爸教我,到初中了我才進了石橋鎮中學。所以,基礎也不算太好。”

韓丁說:“你爸沒想讓你子承父業跟他唱戲嗎?你從小跟著戲班子走南闖北,沒燻出點戲癮來?”

龍小羽說:“我小時候曾經喜歡過唱戲,紹劇唱起來蠻有勁的。特別是演到喝酒的場面,觀眾最有勁。我們那裡是出酒的地方,人人都愛喝老酒,臺上演員演得東搖西晃醉醺醺的,你再看臺下,一大片看戲的都跟著搖晃。那是聽戲聽醉了,真是挺有勁的。可不知為什麼,我爸自己是個戲痴,卻堅決不讓我學戲。我小時候跟一個跑龍套的學了兩下翻跟頭我爸爸都打了我一頓。戲班子裡的人都知道我爸的脾氣,誰也不敢教我了。你看我爸這麼喜歡紹劇,可他骨子裡還是覺得唱戲不是個正經事,沒出息。他還是希望我能出去讀書,最好學學電腦、英語什麼的,他覺得學那些今後才能幹大事。所以,我一到十二歲他堅決不讓我待在戲班裡了,堅決讓我去學校唸書。我中學畢業後,我爸爸當時是借錢供我上了大學。那年接到紹興經濟學院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還沒怎麼的,我爸倒哭了一通。”

韓丁點點頭,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龍小羽淡淡地笑一下,說:“我學的是經濟管理,我爸說將來是經濟的世界,還是懂經濟會理財的人當得上未來的主人。我爸就盼我將來能在一家正規的大企業裡找到一份工作,他說那才叫正事。可惜我只學了兩年,我爸就得急病死了。說是腦溢血,也搞不清是怎麼得的腦溢血。我爸一死,我也沒錢上學了。我爸為供我上學,借了不少錢,我把家裡房子賣了,東西也賣了,除了那串珍珠手鍊外,什麼都賣了,好還債。那串手鍊是我媽媽走的時候給我爸爸留下的,我爸爸當個念物一直戴著它,所以我不能賣。這也是我爸給我留下的念物,所以我也一直戴著它。戴著它我才覺得我也有過父母,也有過很愛我很疼我的爸爸和媽媽。我把債都還清後,就剩二百塊錢了,我就在我們鎮上一個遠親家租了一條烏篷船,靠每天划船拉人拉貨吃口飯。我們那裡是水鄉,村子和鎮子都圍在水裡,水的外面又是另一個村子,村村鎮鎮都編排在河道里。過去在紹興城裡面,河道也多得像馬路一樣。很多人都用烏篷船當行腳,很方便的。烏篷船你見過嗎?那種船在我們老家是用手和腳一起劃的。要練一陣才會劃呢。”

韓丁靜靜地聽著,龍小羽也靜靜地說著。他用如此平靜的語調,將自己的身世娓娓道來。有時也會陷入到往事中沉思片刻,在這時他似乎已經忘了他是一個身戴鐐銬的嫌疑人。他似乎把對面的韓丁當做了自己的影子,可供心靈交流的影子,可與之自言自語的影子,或者當做了可以一敘平生的朋友,一位在他經風歷雨之後能坐下來和他一起翻閱往事的朋友。而韓丁此時對龍小羽的感覺,也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他開始不知不覺地進入了一個有著畫面的想象,那想象帶著韓丁遊歷了江南鄉下的戲班,和那種四處漂泊的童年,還有那位對兒子充滿慈愛充滿期待的父親……龍小羽短暫的人生中擁擠排列著那麼多不幸——喪父、輟學、從小沒有母親、二十歲時無家可歸。那些簡潔而且未加渲染的敘述不由得激起了韓丁的同情心。同情之心人皆有之,韓丁因同情而對他面前的這位面容端正、言語樸實的同齡人產生了一絲莫名的好感和隱隱的憐憫。

但職責的需要告訴他該是轉換話題的時候了。他在龍小羽短暫的停頓中插了話,並且帶動話題向另一個方向移去。他問:“四萍也是你們石橋鎮的人嗎?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四萍嗎?她不是石橋鎮的,她家住在紹興城裡。她父母原來在造紙廠做工人。四萍她媽媽又得了風溼病,疼得下不了床,我們石橋鎮上有位老中醫治風溼有些名,四萍帶她媽媽來看病,看了病就坐我的船回城裡去。她第一次坐我船的那天穿了件紅色的毛衣,很耀眼。在我們那地方,四萍這樣的女孩算很出眾了。她帶她媽媽去看病,來回好幾次坐我的船。她單點我的船,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四萍在紹興東浦的一家釀酒廠上班,那家酒廠效益好,她就讓我去那裡找份工作,比劃船掙錢多,也穩定。後來我就去了。”

這其實是一個在生活中很常見的邂逅,但在韓丁聽來,卻讓他想起了電影《祝福》裡那位祥林嫂的故鄉,於是這個邂逅就變成了一個很風情的故事——在青山疊翠的背景前,在穿過田野的河道里,在江南霏霏的細雨下,在烏篷船古老的欸乃中,頭戴烏氈帽的搖槳少年與一位過往擺渡的紅衣女孩,彼此含情有意……那情形是很美的。這使韓丁幾乎真的產生了興趣,順著話頭問了下去:

“那你去了釀酒廠以後呢,以後又怎麼樣了?”

龍小羽依然不疾不徐地答道:“我們那地方酒廠很多,你知道紹興黃酒嗎?江南人都愛喝,很出名的。過去人們都講天下黃酒出紹興,紹興黃酒出東浦。因為東浦就在鑑湖三曲的地方,那裡的水最適合釀酒。進了東浦,連空氣都是帶著酒味的。四萍在的那家廠叫‘百年紅’酒廠,一百年前就有,一九五幾年關掉了,到八十年代‘百年紅’的後代又把廠子重新辦起來,用的還是傳統的釀酒方法。紹興的黃酒你喝過吧,也叫加飯酒,後勁很大,你們北方人喝不慣的。”

“四萍在酒廠幹什麼?”韓丁問。

“她做統計,是坐辦公室的。”龍小羽答。

“那你呢,你去了做什麼?”

“我?我是做酒的。‘百年紅’是個小廠,不像大廠那樣,小廠造酒不分車間工序,我們是從頭做到尾,每一道工序都要做。像我這種新手,沒什麼技術的,什麼苦活都要做,所以做得蠻累的。”

“你是大學生,不管怎麼說也學了兩年經濟管理,雖然沒畢業,也應該去做些管理工作,幹嗎要去幹這種純粹的苦力活兒?”

龍小羽笑笑:“我們那裡,找份工作很不容易。我又不認識什麼關係。廠裡就要苦力,我去應試,只能做苦力。不過,學會釀酒也蠻有意思的,釀酒也是一種文化。”

韓丁也隨著他笑笑,他也許僅僅是出於對“釀酒也是一種文化”這句話的尊重,才又問了一句:“怎麼個釀法?”

說起釀酒,龍小羽臉上掛了些鄭重其事的表情,似乎那是談及“文化”二字時必須具有的表情。他也許當真以為韓丁對釀酒這類事有求知的慾望,所以,不論鉅細地從頭道來:

“釀酒,首先要制曲,曲你知道吧,就是酒的發酵劑。我們也叫它‘酒藥’、‘酒餅’。它是用米粉、米糖或者觀音土做原料,加一點中草藥或辣蓼草,再接種上酒母,靠人工控制溫度,經過一定時間製成的,有甜味和香味。很多大廠子用現代技術生產的純種麥麴酒,其實,反而沒有我們這種古老的操作方法釀出來的酒好。”

聽了龍小羽的這一段介紹,韓丁覺得也夠複雜的,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門道,幹什麼都不易。他問:“把酒麴往水裡一兌,是不是就成了酒?”

龍小羽搖頭:“不是,做曲只是釀酒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淋飯’。就是用糯米蒸飯,然後用大缸盛好。”龍小羽因為戴著手銬,所以不得不兩隻手一起在胸前畫了一個大圓圈,比畫出酒缸的大小,“每缸要盛十來斤糯米飯呢,再把酒麴拌進去,讓米飯發酵。我們那裡把淋飯叫‘酒娘酒’,意思是這一大缸一大缸的淋飯發酵了就像酒的母親一樣,可以生酒了。”

韓丁說:“這回該兌水了吧?”

龍小羽終於點了頭:“對,這時候就可以把鑑湖裡汲來的水倒到‘酒娘酒’的大缸裡,拌勻了,加上蓋,這也叫‘做大飯’,或者叫‘攤飯’,算是正式開始釀酒了。釀黃酒很講究氣候的,因為發酵時間長短和氣候有關。‘淋飯’的最佳時間應該是農曆小雪前,‘做大飯’的時間最好是農曆大雪前後,因為用大雪前後的水釀酒,酒不容易變質,便於長期貯藏。”

韓丁有點性急地想結束這個話題了:“倒進水以後就成酒了?”

龍小羽這回又搖頭:“‘攤飯’蓋上蓋子要等九十天呢,到了第二年的農曆二三月左右要做最後一道工序,叫‘榨煎’。把酒糟去掉,再放到大鍋裡煎熬,熬好以後裝到罈子裡,就是酒了。但裝了壇的酒是不能喝的,要用泥封上,三五年以後才能開啟喝,時間越長越好,不夠三五年的酒,還沒陳化老熟呢。人不是都說,酒是越陳越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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