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丁突然轉移了話題,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怎麼會用那樣一種刻薄的話語,把龍小羽關於酒的論述接轉到一個令他尷尬無比的問題上去了。
“對,酒是越陳的越好,可人家也都說,姑娘是越新越好。你和四萍好了多久?”
這個轉折顯然太快了,把龍小羽從沉醉的敘述中拉了出來。他目視著韓丁,很快調整了口吻,像囚犯交代問題似的認真老實地答道:“好了差不多兩年吧。”
“是你追她,還是她追你呢?”
“我覺得,應該是她追我吧,是她追我。”
“你是不是說,你其實並不喜歡她,是嗎?”
韓丁的口氣,流露著明顯的疑問,也流露出一絲鄙夷:“你既然不喜歡她,幹嗎要跟她談戀愛?她當時是不是條件比你好,或者是你有求於她?”
龍小羽沉默下來,他的沉默顯然不是無話可說,而是一種抗拒。良久,他才慢慢地說了句:
“我無求於她。”
“那你喜歡她嗎?”
韓丁始終想搞清的是,龍小羽與最終被他殺死的祝四萍,當初究竟是怎樣一個開端,怎樣一種關係。所以他盯住這個問題,執意問到底。
龍小羽依然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開口:“我這個人,受不了別人對我好,別人對我好,我就要報答他。我爸爸從小就這樣教我。我小時候跟著我爸爸,生活很苦,漂泊不定,無論走到哪裡,要是有人對我們好,幫助我們,我們就會感動,就想做點什麼報答他,我爸爸就是這樣的。”
“四萍對你好嗎?”
“對我好。我剛到東浦的時候,人生地不熟,住在廠裡的一間倉庫裡,白天干活,晚上看庫。那時候是冬天,我帶的鋪蓋少,四萍就從家裡給我拿來墊子,拿來爐子,還拿她自己做的筍尖燒肉來給我吃。她那時對我挺不錯的,我在這世界上沒有親人了,所以,那時候覺得她像我的親人。”
韓丁看著龍小羽,從他平靜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狡詐。他說了他的童年,說了他的父親,說了他經歷中的快樂與坎坷,說了追他的姑娘,說了他的處世哲學……他說到的一切,都像是真的,聽不出哪一句是虛構、是謊言。這些東西留給韓丁的印象和感覺,與四萍被殺這件駭人聽聞的暴行,似乎有某種難以逾越的距離,某種解釋不清的疑問,某種無法統一的矛盾。韓丁不由不仔細地端詳坐在對面的這位同齡人,他會殺人嗎?他會下手殺一個曾經愛過他,在他無助的時候給過他幫助,給過他溫暖的女孩嗎?棒擊刀刺,殺前強姦,他會是那樣一個殘忍無道的瘋子嗎?如果是,那麼他和四萍,這一對戀人之間,究竟因何而生如此深仇大恨?在這個下午的談話就要結束的時候,韓丁發現自己並沒有為龍小羽的殺人動機理出一條合乎邏輯的脈絡;相反,他在這個謎團之中彷彿越陷越深。他真想單刀直人地問一句:“四萍對你這麼好,你到頭來為什麼要殺她,就是因為羅晶晶嗎?”但他沒有這麼問,這麼問是徒勞的。在這麼多無法推翻的證據面前,龍小羽尚且頑固地不肯認罪,難道還能僥倖地幻想他會在一句義憤的追問下,將自己作案的動機脫口而出?韓丁並不想做這個幼稚的試驗。
在與龍小羽進行第二次談話的那天晚上,韓丁和老林又通了很長時間的電話。老林那時已經到達上海,已經住進酒店。韓丁在電話裡向老林訴說了他內心的矛盾和疑問——這些矛盾和疑問讓他有一點不相信龍小羽會是案卷材料中用那麼多證據描述出來的殺人犯了。他告訴老林,他看到的證據和他的直覺產生了強烈的對立和衝突。儘管,因為他和羅晶晶的關係,韓丁並不喜歡龍小羽,他在本能上應該非常排斥他,但這種直覺還是產生了。他把自己的直覺告訴了老林,這個直覺讓他惶惑不安,他對老林說他不知道下一步再見到龍小羽時該問他什麼。
老林的反應也許比韓丁所能想到的層次更深,他一針見血地道破了韓丁這種心情的本質。他說:“你是不是對原來的辯護方案發生動搖了?”
那一瞬間韓丁反倒愣了,無言以對。老林確實說出了韓丁並沒有明確意識到,但他的直覺一旦引申下去必然直抵的那個結論。是的,原來的方案在韓丁此時的心裡,和這個直覺是牴觸的。原來的方案老林是知道並且贊同的,那就是:以犯罪的動機作為重點,尋找龍小羽罪輕而不是無罪的證據。這樣的方案當然是穩妥的,它的最大優點是:避開了與那一系列強大證據的正面對抗,而在另外開闢的戰場上獲取一些勝利;它最大的缺點是:整個辯護肯定毫無懸念,律師顯得四平八穩,而且,對於被告人來說,他註定得死。
老林說得沒錯,韓丁發生了動搖,他的直覺告訴他:龍小羽可能有冤屈。儘管搞法律的人不必去理會什麼直覺,直覺畢竟是虛無的東西,直覺在實際的證據面前一錢不值,除非直覺能在那一系列貌似強大的證據裡找到一個讓自己擴充套件開來的缺口。老林問韓丁:“你能找到那個缺口嗎?證據的系列就像一個完整迴環的鏈條,每一個證據都是其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你能在某一個環節上找出一點縫隙嗎?你能把這個有縫隙的環節取下來讓整個鏈條斷開嗎?”
韓丁想了半天,在電話裡,老林能聽到他沉悶的呼吸。然後,又聽到他略帶猶豫的聲音:
“公安局的材料說,龍小羽是在強姦四萍時遭到抵抗而動了殺心的。可據我知道,龍小羽那時候已經愛上了羅晶晶,一個愛上其他女孩的男人,一般不會再對自己過去的女人感興趣了吧,我不懂,可我覺得男人就是這樣的。”
老林馬上反應:“對,一般是這樣。四萍原來跟龍小羽有過關係嗎?他們原來是什麼關係?”“龍小羽說,四萍是他原來的女朋友,他們在老家就認識。”
“他們有過性關係嗎?”
“有,有過多次。”
老林在這方面的切身經驗大概太多了,以致他討論這種事的口氣猶如現身說法:“男人要是有了新歡,一般來說對舊愛就不感興趣了。和舊愛的感情倒不一定降低,但肉體上肯定沒有太大欲望了,這是規律。你這個問題提得好,龍小羽和四萍既然是‘老夫老妻’了,幹嗎還要死氣白賴地強姦她?公安局定的這個殺人動機絕對有問題!”
韓丁說:“公安局蒐集的證人證言中,都說龍小羽和祝四萍沒有戀愛關係,連祝四萍在平嶺的同鄉和四萍的父母也證明四萍和龍小羽沒有談過朋友。但龍小羽親口對我承認四萍是他過去的女朋友,只是他現在已經不愛她了。”
老林沉吟片刻,突然興奮起來,他的口氣就像是一個指示,一個決定,一個命令:“那好啊,你就從這兒去找突破口!只要能證明龍小羽和四萍過去確實是男女朋友,確實發生過性關係,當然,次數越多越好,保持性關係的時間越長越好。只要能夠拿到這樣的證據,公安局原來認定的犯罪動機就太勉強了。更重要的是,拿到這樣的證據就可以說明,公安局找的那些證人,包括四萍的同鄉,包括四萍的父母,統統都作了偽證,都隱瞞了事情的真相。那這個案子就有意思了,就大有搞頭了,至少咱們得讓法院問問,他們為什麼要異口同聲地說假話,為什麼要隱瞞被告人與被害人的這段歷史,隱瞞這段歷史對這些出來作證的人,到底有什麼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