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梁中書的心腹,梁偉鎖對自家老爺的私生活知之甚詳。
正如趙搗鬼所言,梁中書和李瓶兒有過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但因為有蔡氏這隻掃帚星的存在,愛情故事變成了愛情事故,不得不飲恨收場。現在的李瓶兒得了相思病要死要活,梁中書何嘗沒有因在水一方的伊人而心懷耿耿?縱然口中不說心中的話,但梁偉鎖自小照顧少爺成長為老爺,眼睛一過,真相便只有一個了。
趙搗鬼的到來,正如瞌睡時從天上掉下了一個枕頭。梁偉鎖思忖道:“要哄老爺迴心,須當落在這趙太醫背後的李瓶兒身上!我只消居中撮合一番,讓老爺和李瓶兒破鏡重圓,再來個金屋藏嬌……如此將功補過,老爺便是有天大的氣,也要消了!那李瓶兒若爭氣,生個男丁時,便是夫人知道,也只好打落牙往肚子裡吞,白看那麼兩眼!誰讓她不會下蛋,夜夜同房,也作不成胎,我若不幫著老爺設法,難道讓梁家絕後嗎?”
心中思忖得通達,便覺眼前一片金光明亮。梁偉鎖轉頭,以高大的身姿睥睨著趙搗鬼,微笑道:“趙太醫,你可知本大官人是誰?”
趙搗鬼裝出剛剛從震驚中回魂定魄的樣子,恭恭敬敬地道:“大官人如此未卜先知神機妙算,莫非是名震天朝的汪林汪大師嗎?”
梁偉鎖咧開了嘴大笑:“甚麼汪大師喵大師的!本大官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是河北四鎮大名府留守司留守大人梁中書……”
話音未落,趙搗鬼再次撲翻身拜倒在地:“小民不知是大人駕到,在這裡造謠傳謠,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梁偉鎖話到半截,被趙搗鬼大驚小怪切斷,也是嚇了一跳,急忙道:“你這廝信謠傳謠,才真真是罪該萬死!我是個甚麼東西?也敢冒領老爺名號?聽清楚了。本人我是梁大人府上裡外總管。梁偉鎖是也!”
趙搗鬼聽了,擺出了逼真的五雷轟頂狀,半晌不說出話來。梁偉鎖見自己大名垂宇宙,正暗暗得意時,趙搗鬼早已飛一般撲上,忘情地拉住了他的手,熱切地說道:“我道是誰?原來大官人竟是梁總管!這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為了治病救人,小的連日來在貴府前後轉悠,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今日能碰到總管大官人,亦是天緣,便請總管大官人開天高地厚之恩,渡脫了弟子吧!”
梁偉鎖急忙將親密無間的趙搗鬼從身邊推開,大喝一聲:“打住!不得再靠過來!本人又不是大師,哪裡會渡人脫人?倒是你這廝,既然來了這幾日,何以不上府中稟告?若耽誤了那李氏娘子的病情,你吃罪得起嗎?”
雖遭迎頭棒喝,趙搗鬼卻不慌不忙,從容道:“好我的管家大官人啊!李氏娘子心病雖重,但有小人照應著,還可以遷延時日;若冒冒失失報進貴府中,被夫人知道了時,只恐……有小的不敢言之事啊!”
梁偉鎖聽了暗暗點頭。確實,以蔡氏的那個德性,若知道了有美女覓前情而來,必然沖天而怒,暴跳如雷,不點起大腳婆娘軍搶去將李瓶兒打成爛羊頭,哪裡能平息她的心頭之妒?
心頭之疑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看著殷勤的趙搗鬼,梁偉鎖心道:“這郎中和那李瓶兒非親非故,何以如此賣命?要知他替李瓶兒上下奔走,若叫夫人知道時,連他家房子也要扒了!他捨身破業,甘冒如此大險。莫非其中有甚情弊?我須得先問清楚了!否則我若幫老爺撿回一枯綠帽兒來,那真是自尋死路了!”
雖然這趙搗鬼生得有些歪瓜裂棗,但架不住女人閨闈寂寞,急切起來時,甚麼黃瓜茄子也不管不顧了,這一點卻不可不防。因此梁偉鎖又背起了手,上上下下將趙搗鬼打量了一百二十眼,纖毫不差,仔細入微。
儘管當時沒有發明醫學上的愛克絲光,但趙搗鬼還是覺得自己被洞徹了肺腑。正忐忑間,卻聽梁偉鎖森然從牙縫兒裡往外蹦字兒:“趙太醫,你好大膽!”
梁偉鎖平日裡迎來送往,察言觀色,日積月累地趨炎附勢,早已煉出了一雙見微知著的銳眼。他此刻已經將趙搗鬼周身上下所有表情形態,盡皆鎖定。但凡趙搗鬼有絲毫弄鬼處。心意生於內而形於外。都逃不脫他這雙管家級的火眼金睛!
趙搗鬼吃了梁偉鎖這一嚇。心中就是一驚:“莫非我在哪裡露出了破綻?啊呀!若真如此。我死不足惜。卻須壞了西門大官人的大事!”
但趙搗鬼打小由走街躥巷的遊方郎中起家。最是囟煮的鴨子。肉爛嘴不爛。雖然心虛了一分。但趙是不利的局面下。越要漲起氣勢!因此趙搗鬼將胸脯一挺。擺開堂堂之陣。亮出正正之旗。昂然道:“管家大官人此言何意?小人卻是不明白了!”
雖然只是瞬息之間。梁偉鎖卻是眼中一亮:“啊哈!這趙搗鬼果然有鬼!”
當下把出貪官詐唬犯人的腔調。陰森森冷冰冰地道:“你做了什麼。你自己明白!當真把明眼人做瞎子看嗎?若從實招來。還有你的寬解處;若還敢鐵嘴鋼牙。莫怪三木之下。王法無情!”
一聽“王法”二字。趙搗鬼想到自己殘廢的腿。又想到清河的黑獄。再想到屈死在餓鬼李彥口中的無數冤魂。血往上湧。大聲道:“我趙搗鬼行得正走得端。這世間便真有王法。也轄不到我的頭上來!”
梁偉鎖心中一怯。暗想道:“這趙太醫怎的突然如此凜然氣盛起來?卻不像是個心中有鬼的!”
但既然敲起了鑼鼓。就要把戲唱足了全套。因此梁偉鎖堅定了心意。重整金鼓,再豎旗槍,喝道:“既然你如此說,本管家便將你真面目喝破,叫你遁形不得!我來問你。世人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又說‘無利不早起’!你一個生意場上的郎中,和那李瓶兒兩不相干,何以冒著得罪貴人之險,前來大名府為她奔走?此中不能無弊,你說!”
趙搗鬼聽了,暗鬆一口氣,心道:“世上原有這等齷齪人,把萬物萬事都看齷齪了。也罷!我便也順其意齷齪一回,同流合汙之下,其疑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