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婕妤一向謹言慎行,從不多生事端,入宮多年,雖未有過盛寵,但於妃嬪中間,也算是恩寵不斷的。
楊美人嘆了口氣,“我知道尚美人曾是御前奉茶的女官,去年才被受封,一入妃冊就寵冠六宮。”
文婕妤點點頭,任誰也不願得罪,“尚美人相貌柔美,風姿卓越,多受些恩寵也是必然。即便先前小產失了君心,官家畢竟為她削了馮昭儀的妃位封號,如今雖不似先前,卻也能與你平分秋色。”
楊美人捏起青釉蓮瓣瓷碟中的馬蹄糕,遞至文婕妤,口中道:“正是如此,我今兒在福寧殿時撞見一個宮女往殿中闖,官家竟未生氣,還問她怎麼去摘了花,天冷仔細凍了手之類的話。我深知官家對宮人甚是寬厚,也未覺得怎樣,只是……”
文婕妤吃了點心,才緩緩問:“只是什麼?”
楊美人皺眉道:“只是那宮女竟未謝恩,神色如常,官家竟也未可置否,像是常常如此行事。”
文婕妤點了點頭,放低了聲音,“早些時候,宮中就有傳聞,說官家與宮女有私情,只是眾人都不知道是誰。有次宮女們在御花園中議論,還被我親耳聽見了。”
楊美人疑惑道:“難道就無人去打聽打聽?不怕又出個尚美人來?”
文婕妤挑眉笑了一聲,“御前的人嘴巴子最嚴,況且,官家刻意要瞞著,誰又敢去打聽?”楊美人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隱去稚色,沉吟不語。
文婕妤瞧著天色漸晚,怕雪天路上不好走,遂告辭回殿。
至夜,趙禎起駕去降雲殿,路過尚美人的蕙馥苑時,叫抬轎的人停了停,宮人見御駕停在殿門,忙叫了臨冬出來。
臨冬欣喜,急忙換了鮮亮的繡牡丹粉色亮緞圓領薄褙子,扭著柳腰出來接駕。等行至殿門時,御駕卻早已走了,只在雪地中留下一行腳印往降雲殿去。她穿著薄衣站在雪中,冷得瑟瑟發抖,細如碎末的雪花子飄落在她的臉上,溶出水來,像流了淚一樣。
子非自生病,已拖拖拉拉有大半月,莫蘭每隔三四日就要去看她,見她一日比一日消瘦,只覺心疼。子非全身疼痛,一絲力氣也無,她拉住莫蘭的手,氣若游絲道:“宮女若是得病不能好了,總要送到宮外尼寺中去。說得好聽是養病,說得不好聽就是任由著我們自生自滅。自我母親死了後,我便再未想過出宮去,死了也沒什麼。”越說越是悲慼,抽泣著道:“只是死前沒能再見劉從廣一面,總不甘心。莫蘭,我知道上次我被關進暴室時,是你託了人去找他回來救我,如今,我厚著臉面,再求你一次。”
子非素日裡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歡喜模樣,即便劉從廣突然失了蹤影,她也從未當眾表露過泣色。
莫蘭見她哭得如此悲慟,聞之也落下眼淚,又如何忍心不答應她,遂握緊她的手道:“你安心養病,別老想著這些死不死的話。你說的事,我必定幫你做到。”
子非這才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點點頭,仰頭將一碗苦藥灌了下去。
下了一夜的雪,晨起時猶還未停,院中積雪已有丈許深,遠遠瞧去,飛簷勾欄之上皆被白雪掩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子非所託之事,莫蘭不敢假託他人,只能再去求楚子夫。
殿前司在福寧殿西側置有憩所,莫蘭不敢擅自去找他,只在旁側的夾道中等候他。每隔半柱香時辰,他便要過來巡視一次。
子夫頭戴兜鍪,身穿錦袍,手持長劍威武而來。他遠遠就看見了莫蘭,她穿著桃紅偏襟襖裙,立於雪中,如傲梅一般嬌豔柔美。
兩人無聲無息轉入花園中一處假山後,雪大風緊,撲得人眼睛都打不開。子夫見她連風兜也未戴,任雪落了滿身,忙用左手拂開右手袖袍,像一塊青布般遮在她的頭頂上,呼著熱氣皺眉道:“怎麼連風兜也不戴?”
莫蘭見他此舉,想起小時兩人去河中採蓮,恰逢急雨,他也是如此般,將袖袍舉至她頭頂,替她遮風擋雨,還斥她,為何竟不帶紙傘。
此去經年,他一如當初。
莫蘭溢位一抹笑意,像是剛吐蕊的梅花般,清香襲人。她緩緩道:“怕誤了上值的時辰,出門急了些。”她抬頭望著他,一雙眼睛如凌冽清泉,明眸剪水無半點混沌。她道:“只是又有事要求你。”
子夫呆呆望著她,輕輕回道:“你說。”
莫蘭遂將子非所託之事簡略說了,末了從懷中摸出翡翠玉石觀音像吊墜,用帕子裹著放至子夫手中,“請你一定要親自將此物交至劉大人手中,切不可假手他人。若是他不來,也要將此物拿回,還與我。”
那觀音像是劉從廣當日贈與子非的情物,若是果真無法再見劉從廣,留它在身側,也是子非的一點念想。
子夫點點頭,允諾道:“你說的事,我必然做到。”
莫蘭見他情深意厚,心思瞭然,嘆了口氣,凜然道:“子夫,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怕我今生都無以回報了。”
兩人相視,想起幼時如花美眷,鬥茶填詩,竟皆是枉然,不覺唏噓。
許久,子夫才輕輕道:“我知道。”
這三字如利劍一般刺在他的心上,隱痛漸漸浮上心頭,像是陳年舊疾,以為早已痊癒了,傷口卻一直都在,稍稍一碰,又痛了起來。
莫蘭不敢再看他,依禮福了福身,低沉道:“如此便好。”
話畢,兩人頗有默契的各自轉頭離去,只留下一攏腳印在假山下,不過一會兒,又被落雪埋了去,不留絲毫痕跡。
莫蘭疾步回到奉茶司,捧茶上殿,行至廊下,才知臨冬立在殿門前求見官家,寒冬徹骨的已經站了半個時辰。可裡頭正有楊美人侍在君側談笑言歡,內侍不敢上前稟告,只勸誡她先回去,午後再來,她卻不肯,凍著身子執意站在廊下候著。
她一身繡淡紅梅花的對襟棉綾褙子,梳著飛仙髻,髻上鬢著赤金點翠蝴蝶步搖,映著雪光,如一朵迎風盛開的牡丹,開在雪中,猶顯馥郁芬芳,嬌貴嫵媚。雪絮被風吹至廊簷下,落滿了她的肩膀,她也不去拂,只靜靜立著,眼睛直直望著殿內。莫蘭看著她,正要勸解,卻有內侍催促:“楊美人等著喝茶,快快奉上。”
莫蘭“哎”了一聲,快步往殿中去。地上新鋪了地毯,毛深寸許,踩在上面悄無聲息。莫蘭掀起殿中珠簾,見趙禎正在批奏摺,楊美人盈盈立於一側研墨,眼角含笑靜靜望著官家,情意綿綿。她聽見莫蘭掀珠簾的聲音,知道是宮人捧了新茶來,忙笑意斐然道:“官家,喝口茶歇息一會再看罷。”
趙禎“嗯”了一聲,眼不離摺子,只伸出手來。
莫蘭見此,忙捧了茶過去,放至他手旁。他端茶喝了一口,方抬起頭來,見是莫蘭,先笑了笑,問:“怎麼頭髮溼漉漉的,是不是淋了雪?”
莫蘭道:“不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