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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一分鐘的黑暗 (2 / 4)

“嗯……我猜你爸爸是體育老師?”

“不對。”他笑著搖頭,幅度還是很小,小到讓我有點想說你不用搖了,我看著好心疼。

“那就是足球教練?裁判?或者是運動員?不一定是踢球的,可能是長跑或者跳高,要不就是打籃球的?”我一連猜了好幾個,想著總能命中吧。

“都不對哦。我爸爸呀,是警察。”他彷彿知道了我的心思,沒有搖頭,而是伸出手擺了擺食指,隨即緩緩地把胳膊垂下去,“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為了救人犧牲的,是烈士。”

“我很遺憾……”這話在現實中說出來一定特別彆扭,滿滿的翻譯腔,但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沒人教過我,我大腦裡想到的就是在哪本書或者哪部電影裡看到的話。

“所以……我明白了,你為什麼那麼勇敢,那麼關心別人。你爸爸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我都不知道自己急匆匆地在說什麼。長久以來,我以為我是身邊所有小孩裡(除了姐姐以外)唯一一個很早就失去了親人的,所以總想著要找一個和我有類似經歷的人,說不定能說點心裡話。今天濤濤跟我說驍飛家的事時,我也很短暫地這樣發愣過。那時驍飛走遠了,要是他親口對我說他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會是什麼反應?不知道。但穆錚跟我說了他爸爸很早很早就犧牲以後,我腦袋裡一片空白,像是蓋滿了剛剛印刷出來的試卷,帶著有點燙的溫度,印刷機還在耳邊嗡嗡作響。我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怪不得我們從來沒見過穆錚的爸爸,也沒聽他或者其他人提起過。

“我很勇敢嗎?”

“嗯!”

“一點也不。”

“你就是很勇敢呀,我們在一起踢球都一年多了,我看不出來嗎?”

“那也沒什麼用,我想我快見到我爸爸了。”

“什麼?”我抬頭看著穆錚,心裡像打翻了一盆滾燙的紅油火鍋,火辣辣的汁水還自下而上地衝擊著頭腦和眼睛。

“就是說,我要死了吧。”

在過去,我和姐姐說過類似的話,但說這話時都沒有當真。我是在釋放情緒,是在想象。死亡和大多數小孩無關,只是發生在他人身上的事,被拿來當談資。儘管我見識過它的恐怖,但談自己的死亡時,我依然覺得它與我還有距離,還有遠到看不清的距離。

光想想我對姐姐胡說八道的那副嘴臉,我就覺得自己應該被狠狠地扇一耳光,太欠揍了。但穆錚沒讓我惱火,反叫我害怕,害怕極了。他是怎麼做到說這話時波瀾不驚,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的?他那麼平靜,彷彿在討論一個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的生死,帶著確信無疑的語氣。

“你到底是什麼病?不是明天才出結果嗎?”

“我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的臉上寫滿了慘淡的無奈,“我的噩夢又回來了而已。”

我問他什麼意思,於是他跟我談了他的病。就在他父親去世後不久,他老是噁心嘔吐,精神狀況非常不好。到醫院一查,才發現問題很大。他告訴了我的病的名字,我當時的臉色鐵定難看得嚇人。那是我們每個人都不希望自己或親人染上的疾病。它至今存留在世界上,每年都會奪走無數人的生命。但它的易感人群是中老年人呀,怎麼會發生在小孩身上?我問。穆錚說,就是撞上了唄,沒什麼道理,也沒什麼辦法。所以,在小學二三年級,他頻繁地出入醫院,吃藥、掛水、住院治療。那是一個過於痛苦而漫長的過程,爸爸不在了,媽媽一個人照顧他,每天在醫院和學校奔走之餘還要及時上課與批改作業,教育學生的工作一點都沒落下。她瞞著學校的所有老師,直到後來黃老師知道了,向學校反映,才由他來給周老師代課,讓她得以更好地照顧生病的兒子。

“我把媽媽和家都拖垮了。”這句話聽上去比那句“我要死了吧”沉重得多,“掏空了,東西一點不剩了。”

“你別這麼想。周老師,她,她是你媽媽呀。有哪個媽媽不想要兒子健健康康的呢?”

我好沒用,穆錚都還沒哭,我就先哭了。本來應該由我來安慰他,讓他堅強一點的。我在幹什麼呢?我就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嗎?但就是沒辦法,沒一點辦法。我要是弦弦就好了,他一定能忍住的。

“在三年級要結束的那年,我覺得自己快死了。山窮水盡了,家裡沒錢,我的病沒有好轉。我偷偷溜到學校過一次,那是在放學以後,沒人見到我。我就在班級的課桌上趴著,因為從醫院溜到學校的路好長,我太累了。休息一會後,我精神好了點,就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留給我的老師同學,‘我要走了,再見’,署上自己的名字。後來我想呀,那時候也是有點耍帥呢,有沒有武松在鴛鴦樓上寫字的感覺?但是,我真覺得自己活不到四年級了。等四年級一開學,同學們回到教室,班主任就會在講臺上說,有一位同學不會再回來了……”

“可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是呀。我都不相信有奇蹟了,但它發生了。那件事發生以後,我被我媽狠狠罵了一頓。我第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哭。我失蹤了一個小時四十二分鐘,她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要不是有病,她非揍我一頓不可。你沒想過周老師會打人吧?我爸從不打我的,都是媽媽打,可兇了。你爸媽打你嗎?”

“也打,不過我捱打的時候,我弟弟會出來說,願意跟哥哥一起受罰。我弟不怎麼犯錯,他幫我說話,他們就停手了。”

“有弟弟真不錯。要是我有個弟弟妹妹,或許……我就能更堅決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吧。”

什麼?

“你在說什麼?”我猛地站了起來,聲音也變大了不少,有點嚇到了他。

“你怎麼這麼激動?”他有些詫異,而我更詫異了。

我不能想象,穆錚這樣陽光的小孩居然動過自殺的念頭。儘管我可以理解,我也知道那是句假設。但在今天這個時刻,我要時刻提防,提防這個噩夢般的念頭再一次從他的腦海中浮現。我要謹慎,像個獵人,把這個黑暗的想法像草叢中的獵物一樣抓住,徹底消滅。而我又要注意,不能打草驚蛇,刺激到病床上的人。我必須沉著,必須冷靜。

“起初誰都不清楚我生了多大的病,我自己捅了婁子,這下地球人都知道了。班上的同學給我捐過一次款,我和媽媽都沒收。他們就一人寫了一封祝福的信,還給了我九十九隻親手疊的千紙鶴。那些信我至今都留著呢。那段時間我總感覺自己一閉眼,一睡著,接著就會不明不白地死掉,都不知道自己是幾點幾分死的。可是看到同學們給我畫的畫,那些笨拙又認真的字,看到媽媽睡在床那一頭的輪廓,我就想,還是得活著吧。還是活著好。”

“是呀,活著好。”

“對了。其實有一個人是在其他同學之前就知道我生病的。”

“是學學吧?”

“沒錯。他每天都來看我,抱著他的小吉他,給我彈各種歌曲。他說,等我好了,他就買一把真正專業的吉他,然後我們倆找人組一個樂隊,他當吉他手,讓我當主唱。其實我唱歌唱得很一般,我更喜歡貝斯。但每當他給我彈琴,我就很想去唱。病房裡的病人都很好,當年學學彈得遠沒有現在那麼出色,我們倆有時是在製造噪音。但他們沒說過我們,都在默默聽著,為我們打過節拍。懂音樂的還會指點指點。一個病房裡的病人大多和我有一樣的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時我睡一覺,醒來以後床就空了。這意味著什麼呢?你知道的。學學每次發現有了空床,就靜靜地在那張床上坐一會,撥動他的琴絃,為離開的人彈一首送別的曲子。學學肯定是我們學校最好的吉他手,比高中部的學長彈得都好。我總感覺他彈的時候是傾注了靈魂的,不只是他自己的靈魂。

“再後來,我的身體似乎好起來了,各項指標都在恢復正常。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也許是治療起了效果。當醫生告訴我,我可以回學校了,我真覺得自己像個被釋放了的死刑犯。我又可以上學了,又可以踢球了。對了,你看過一部電視劇嗎?主角也是個會踢球的小男孩,第一集就被天上掉下來的鬧鐘砸了,差點死了,第二集最後才醒過來。等他回班上,全班同學都為他鼓掌。我回學校的那天比電視裡還隆重呢,全班同學都起立迎接我。那時在上課呢,學學居然什麼都不管地從座位上跑過來,在門口一把就摟住了我,差點被勒死了。我沒想過我能活著回來,我以為在黑板上寫字的那次就是永遠的告別了。但我活下來了。學學鬆開我以後,徐牧遞給我一張紙,我在大家的注視下疊了一隻紙鶴。它是第一百隻。它們現在都掛在我房間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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