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活著多好呀。都戰勝過一次病魔了,這次一定也沒問題的。何況檢查結果還沒出來,說不定沒事呢。”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收尾,儘管我的臉色一定很蒼白。不只是因為擔心面前的人。
奇蹟是不會發生兩次的。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復發就沒希望了。他說。
我說不,既然發生過一次,它就可能發生第二次,你要有信心,像你在球場上那樣有信心。球隊、樂隊還有你們班的同學都在等你回去。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媽媽和學學都要你陪著呢,你不能隨隨便便走的。
媽媽不在這裡呀,學學也不在。穆錚輕輕笑了笑,看著我。看得我毛骨悚然,同時又火冒三丈。
“你敢!穆錚你這個王八蛋,不許胡說八道!”
“我胡說什麼了?”
我感到了挑釁。不知道我對姐姐亂講話時她有沒有過這種感覺。
“你冷靜一點,我只是想和你聊聊。你要知道,我沒法和媽媽或者學學聊這個,對吧?”他還是那麼有禮貌地示意我坐下,順帶壓住了我的火氣。
“你讀的書多,人也很溫和,在球隊裡大家都很喜歡你。我從始至終都覺得你最適合當隊長了,那天我給你投了票,也讓學學和徐牧投給你。”他說,“雖然我們倆平時不怎麼說話,但我還是很信任你的。所以才想跟你談談這個問題。”
“對不起,我錯怪你了。我以為……”我把“以為你想自殺”這句話嚥到了嗓子裡。
“以為我想自殺,趁媽媽和學學不在的時候?”他笑了。
沒吭聲。
“今天來的路上,我想過這個。”他的語氣依舊毫無波瀾。
“想也不準想!”我立刻把他的話頂回去。
“你讀過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嗎?”
我沒有,而且聽了他這話,我也摸不著頭腦。但他隨後說了書裡的一個故事,我大概就有些明白了。他說,維特和他的朋友阿爾貝特騎馬出去玩,阿爾貝特帶著一把手槍,沒裝子彈。維特把槍要了過去,突然用它對著自己的腦袋。阿爾貝特嚇壞了,把槍奪走,絮絮叨叨了好一陣子,問維特想做什麼。維特說有什麼關係,反正沒子彈。阿爾貝特說,沒子彈也不行,自殺是愚不可及的。維特不高興,認為有這種想法的人才愚不可及,從來不考慮別人做某件事的意圖就妄加評論。阿爾貝特說,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一些行為本身就是惡劣的。兩個人沒法真正地交流溝通了。
“你什麼意思?你是維特,我是阿爾貝特?好吧,就算是這樣,你覺得我是個白痴,愚不可及,但我還是不能接受自殺。”我好氣,渾身上下都有點打戰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我想,如果我們要聊這個問題,你得先讓我把我的想法說完,不要聽了一點就打斷我去發表你的意見,因為生病的是我。可以嗎?”
我答應了。
“我想過,人到底有沒有權利結束自己的生命呢?其實我想得可能跟你差不多。要是我有個朋友突然跟我說他有自殺的想法,我的反應會和你一模一樣,我會很生氣地命令他,讓他好好活著,接著講一大堆阿爾貝特說過的話。我會告訴他,生命非常美好,親人和朋友都很關愛你,自殺是愚蠢的、自私的,你要想想,如果你死了,你的父母會多傷心,朋友會多難過。沒有天堂地獄,人死了就沒了,什麼都沒有了。你活得再難受、再痛苦,那終究是活著。柯柯,你是這樣想的吧?”
點頭。
“所以,你懂的道理我都懂呢。”
“那你為什麼還想要不要自殺?”我質問他,間或擦自己的眼睛。他把床頭的紙巾遞給了我。
“我剛剛說了,這個病是一場噩夢。我以為我醒了,可它一直都在,沒有遠去。還記得初一的班賽嗎?那天你們生學學的氣,我來道歉。我騙了你們。我沒有受傷,而是我身體非常不舒服。所以你明白為什麼學學那天很想贏,說話又特別不好聽了吧?他心情不太好。還有去年第一場比賽,踢理工附中,賽後我在廁所找到你,媽媽那天帶著你們開讀詩會。你走了以後,我躲在廁所裡吐。”
“可你為什麼不跟你媽媽說呢?”
“我得確認自己是不是復發了。每過一段時間都要檢查的,我都習慣了跟學學往醫院跑了。之前幾次不舒服,後來都沒有確診。在確認之前,我死都不能告訴她。媽媽年紀大了,身體也沒有以前那麼好。要是我沒問題,卻告訴她我哪裡不舒服,肯定會製造恐慌的。媽媽經不起我的病再次復發的,你明白嗎?她這輩子過得太難受了,從小外公就去世了,結了婚沒幾年爸爸也走了,我又得了病。要是條件好一點,媽媽說不定能成一位作家或者教授呢。我拖累她了。”
“你別這麼想。你媽媽既然決定把你生下來,肯定是想看著你健健康康長大,去實現你的夢想的。”
“要是沒有我,她也許能過得更好吧,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吧。”
“不。正是因為有了你,她才能好好地生活。”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呢?好像你才是周老師家的孩子。”他苦笑著,“沒有人有權利替我媽媽說這種話。”
“那你也沒權利認為你媽媽沒有你會過得更好。”
“我真沒想到,柯柯你這麼喜歡抬槓。”
“抬槓的是你!我還以為穆錚很陽光很勇敢呢!”
“我很勇敢嗎?在得病以前我以為自己很勇敢,像爸爸一樣勇敢。但這個病把我壓垮了、榨乾了,一點精力都不剩了。你以為我在二三年級時老感覺自己快死了是誇張嗎?現在說出來是在耍帥嗎?你沒得過這個病,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可怕。不只是把家人都拖垮了,還有我自己的精神。每週都是做不完的治療,我才十歲不到。你在十歲的時候見過病危通知書嗎?你知道上面都寫了什麼嗎?要我背給你聽嗎?那是我距離死亡最近的時刻。你知道死亡的感覺像什麼?你體會過嗎?它就像一床棉被,蓋住了你,你動彈不得,喊也喊不出口,它一點點覆蓋你的身體,不斷地下壓下壓,把你壓到床裡面去,壓到大地上,凝固起來,變成一團什麼都沒有的肉,一種絕對的空白……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嚇到你了,對不起。說說治療的事吧,一套流程走下來,大人都受不了的。就像是嚴刑拷打,或者宣判了死刑又不執行。人的意志是有限的,它會被一點點消磨乾淨。疼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每個器官都攪在一起。你有過這種感覺嗎?最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痛苦在什麼時候會停下來。哪怕是槍斃,犯人知道疼一下就結束了。而我根本不知道要疼多久。它一點希望都不給你。站著不是,坐著不是,躺著也還是疼。忍著也疼,喊出來也疼,有什麼辦法呢?人被疾病給徹底摧毀了,一點尊嚴都不剩下了,我不想讓自己在媽媽面前齜牙咧嘴地哼哼,不想在床上翻來覆去、亂踢亂蹬,可我怎麼辦?在那一刻想到的就只是趕緊結束吧,趕緊停下來吧,我受不了了。只要能停下來,要我付出生命的代價都可以。它太漫長了,一眼望不到盡頭。
“我承認,我的一些想法是很自私,你也可以認為我懦弱、愚蠢。但是人的意志可能沒有那麼頑強,我就是普通人,就是個小孩。我說媽媽受不了我再復發一次,這是真的,當然也是一個藉口吧。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自己沒信心再來一次了。我之前已經盡了我在那個年齡所能盡的全部努力,即便看不到希望。當然,奇蹟發生了。但人不能總是期待奇蹟的。今天我又躺在這裡了,這就說明那也不是奇蹟,只是我多活了幾年。就像一場夢,它現在醒了,我又回到了過去。我不知道這次會不會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經受一次那種漫長的治療。最害怕的就是,錢花光了,媽媽被我拖垮了,我還是得死。我見過這種事,就發生在朋友身上。”
穆錚說這一席話時仍異常平和,臉上甚至帶了一絲微笑,這就是暴風雨來之前的平靜嗎?可怕的疾病來沒完全覆蓋到他的身上,但他明確知道自己這回逃不掉了。
我必須說點什麼,讓他有信心接受治療,有信心活下來。但除了說教以外,我還能講什麼?就像他說的,我沒得過這種大病,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利說那些無關痛癢的話。我講再多都是容易的,因為面對病痛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