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餘歲的男子,披著件氅衣,暗沉綢料上用銀線勾了幾朵淺梅,他坐下來斟了一杯熱茶,另一邊老戲客探頭招呼:“李老弟啊,有些天沒見了。”
男子“嗯”了一聲:“今日說有陳素的麟兒戲,抽空來聽一聽。”
裴液朝他看去,這個男子給裴液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乾淨,乾淨的衣著,乾淨的臉,乾淨的神情,乾淨的聲音……一身單衣披氅,沒有任何配飾飄帶,頭髮也只用一枚小環束起。
給他的第二印象是清淡平靜,若顏非卿像雪中的白梅,那這位男子就更像飄落的雪本身,並沒有什麼出塵的仙氣,一視同仁地覆蓋向這個世界,無論玉樹瓊枝還是髒汙泥濘。
他左手取暖般緩緩揉著一方圓潤的淡藍玉石,然而那卻不是暖玉,裴液敏銳地察覺到其上散發出的寒涼——分明是塊寒玉。
裴液正朝他投去目光,忽然渾身激靈靈一悚,彷彿整幅筋骨都為之一顫,那是一道幽咽清越的嗓音從鼓琴之中升了起來,男子口中的“麟兒戲”第一次開腔,猝不及防地鑽入了少年的耳廓。
“春秋亭外風雨暴……”
裴液怔怔轉頭看向戲臺,一襲身段窈窕的紅衣戲服獨立其上,那熟悉的調子正從她喉間流淌出來。
很多時候人是意識不到自己曾聽過什麼曲子的,即便把那名字擺在眼前,也只有初見的陌生——除非你再一次清晰地聽到它。
一瞬間裴液就被拉回了那些個燈燭暗淡的夜晚,舊院老樹,很多時候他手上忙著東西,而一旁的老人無人言語,便自語般從嗓子裡粗礪地擠出些難聽的調子……他從未仔細去聽,但記憶已把它烙印下來。
“何處悲聲破寂寥……”
“啊,是這首。”姜銀兒晃了晃小腿,輕輕一撫掌。
“銀兒你也聽過?”
“聽過啊,我還會唱呢。”姜銀兒笑,“不過師父總說我唱的不好,我要她唱個好的,她又唱不來。”
“這是什麼曲子?”裴液問道。
“是《鎖麟囊》,也愛稱‘麟兒戲’。”
旁邊老戲客微醺笑道:“真是後生小輩,四五十年前這戲風靡神京,百戲園子裡一座難求,唉,現今竟沒多少人聽過了……那時候東邊還是大將軍府,戲班都常常入府去唱呢……李老弟,你年紀雖然也輕,但該比他們記得些?”
“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旁邊男子點了點頭,淡聲道:“那時候神京演一百場戲,七十場都是這出,記得呢。”
老人卻又笑:“你瞧著不過三十五六,見過什麼‘那時候’,多半也是聽長輩言說。”
男子沒什麼表情,他安靜看著戲臺,眼神卻又彷彿落在空處,裴液看著他,莫名怔了一會兒。
男子似有所感,回眸看向他,淡聲道:“越沐舟沒教過你這出戏嗎?”
裴液一驚,手下意識放上腰間劍柄,面上微怔:“……不曾。”
姜銀兒也微訝看向他,到底是名門正派,雙手一抱拳:“閣下是越前輩故人嗎?敢問名諱?”
“神京城就這麼大個地方,誰不是故人呢。”男子未答,偏頭看向她,“你是應宿羽的弟子,她自己雖不大會唱,倒確實聽過好的。”
“……是越爺爺唱的嗎?”裴液微怔。
男子聞言淡笑一下:“你確是越沐舟的擁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