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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第 41 章

興陵郡王扶靈出京,薛檀便也要同葉知秋一起前往幽雲州赴任,他是任荷茗在京城為數不多的朋友,將來也會是任荷茗在幽雲州的朋友,所以臨走前,任荷茗特意去了一趟為薛檀送行。

他兩人中進和大婚前算得上各自一貧如洗,葉知秋進京只背了個舊的樟木書箱,是她去世父親的老嫁妝箱子改的,薛檀因多年清修唸佛,又不得鹹安帝寵愛,體己細軟也不過快快就裝好的那幾箱,就只有新得的那些賞賜還不算太寒酸。如今好些禮物賞賜本身也沒有拆過,正好直接帶著上路,倒也沒有多少要收拾的,任荷茗特意又帶了件柔滑保暖的青貂裘給他,拉著他試一試,道:“北境寒冷,多帶幾件厚衣服總是沒有錯的。”

薛檀瞧著任荷茗給他繫著帶子,輕聲道:“我這輩子,除了母皇帶我去過京郊皇寺兩回,便沒有離開過禁宮,這幾日雖然偶爾在皇城裡走走,不過父後剛剛逝世,城中沉寂,也沒有見到什麼,一下子,竟要去幽雲州那麼遠的地方了。”

任荷茗知道他驟然遠嫁心中必是百味陳雜,便故意打趣他:“後悔了?”

薛檀臉一紅,微微搖頭道:“倒是不後悔。一輩子困在那小籠子裡頭,也沒什麼趣味。只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而她…”

任荷茗瞭然。薛鈺同他說過,葉知秋算得上行行都做過兩天,不能說專精,但所知之事極廣,趣聞軼事信手拈來,她真正的厲害之處也正在此,幽雲一州的三教九流,所有百姓的生計所在,她都瞭如指掌,即便是薛鈺說葉知秋曾經因笨拙執拗闖下大禍,也都是早年的事情了,如今已初見經驗沉澱而出的智慧,而薛檀長年只是跟著太後太君們吃齋唸佛,雖然聰慧過人,一輩子所知的卻都是些深宮的權謀算計、勾心鬥角,難免擔憂了。

任荷茗為他整整領子,推他到鏡前看,鏡中的青年因常年修佛而氣質端然沉靜,卻生得一雙會說話一般的靈動慧眼,此刻籠罩愁煙,格外楚楚。他按下薛檀緊繃的肩,笑道:“我記得,駙馬要年長你六歲,其實你陪她在幽雲州過上六年,還有什麼她知道的事情能是你不知道的?你聰慧強記,有什麼不知道的,學就是了,有什麼好怕的?駙馬一樣有許多不會的,眼下是要去幽雲州赴任,來日她作為駙馬在官場和禁宮中走動,不也要依靠你麼?妻夫不就是如此,彼此扶持相輔相成嘛。”

薛檀聽了,微微一笑,鏡中青年複又靈動如初,道:“也唯有你,開解我才說得到點子上——相輔相成,你這話說得不錯。”說著又揶揄任荷茗:“五妹妹要娶你,是她的福氣。”

福不福氣的不知道,娶是暫時娶不成了。

算來,任荷茗是本朝第一個身份如此尷尬的外命夫,一面第一個接了冊封聖旨,一面為守喪還得一年再嫁拖到了最後一個——雖說閔皇後生前說了免一年之喪,改為守喪百日,然而薛鈺身為閔皇後庶女,並不能留下未曾盡孝的把柄,任荷茗亦覺得不急於一時,無非是禮數上有些尷尬罷了。

為此,蕭定君和陸恩儐都沒少安慰他,且也決意要幫他一把。

皇帝守喪不過以日代月,便是鹹安帝著意做得深情些,將日子翻了倍,也不過二十四日使藍批、未招寢,二十四日一過,鳳鸞春恩車頭一個就接了忬貴君過去,除此之外,得寵的也有祥貴儐、林雯儐等人,蕭定君倒是推說哭靈時跪傷了腿,把自己的牌子撤了下來。

陸恩儐與鹹安帝提及任荷茗這尷尬的郡王君身份時,鹹安帝正在會寧宮裡為定賢皇後寫追悼的祭文,寫到一半,才思滯澀,便擱下筆來閉目養神,陸恩儐輕輕給她揉著肩頸,任荷茗則為鹹安帝研磨著朱墨,寧靜之中,聽得會寧宮外有輕微的窸窣之聲,是鹹安帝新冊封的閔才人正在搬進會寧宮——閔貴儐犯錯,閔皇後逝世,閔家意欲討好鹹安帝,便送了這位閔氏的養子進來,他原本的姓氏已無人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生得纖瘦白皙、鮮豔動人,如雪地上開出的一支紅梅,縱使因出身不高只封為才人,也果然像閔家所希望的那樣牢牢抓住了鹹安帝的目光。

陸恩儐如薛鈺一般黑白分明的眼比之薛鈺的清靜如水銀要多出幾分顧盼多情,瞧了任荷茗一眼,又看向鹹安帝,略帶嗔怪地道:“茗兒這個實誠孩子,擔心著哥哥的腿,又孝順臣侍,所以日日入宮來伺候,卻不好意思叫車駕,每日從宮門口一路走過來那樣辛勞,他也不跟臣侍抱怨,今兒下了雨,鞋襪濕透了,臣侍才知道。”

鹹安帝輕輕一笑,睜開眼來看陸恩儐,又看向任荷茗:“你這個女婿倒是選得好,和鈺兒是一路老實純孝的性子。這是你的福氣,也是朕的福氣。”

說著提筆來蘸墨,任荷茗乖巧退至一旁,鹹安帝蘸一蘸墨水,複又含笑看他:“墨磨得不錯。”

任荷茗心底提醒一遍自己如今也不過十五歲,還不算太大,且鹹安帝認定了任荷菱,對任荷茗的印象則來源於他為興陵郡王妻夫仗義執言,只覺得他天真單純,因鹹安帝將慾望全部傾注在任荷菱身上,對任荷茗倒有幾分不摻雜質的如同對親生兒子的好感,任荷茗只能順勢而為,故作天真可愛地笑道:“多謝陛下誇獎。”

鹹安帝見任荷茗和陸恩儐都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忽地一笑,隨意扯過一張紙來,寫道:蘭陵郡王君任氏,一切禮遇皆比嘉禮郡王君。

而後遞給馮嵐:“去通告一聲,蘭陵郡王君雖然因守喪不能過門,但敬持純孝,在宮中一切儀制皆按郡王君規格,視作過了門的郡王君敬待。”

任荷茗便是同陸恩儐一同行禮:“謝陛下隆恩。”

鹹安帝望著任荷茗的目光是很難在她面上見到的慈和,帶著一種誇獎的期許,任荷茗於是明白,倘若方才他與陸恩儐展露出一絲急求於她,鹹安帝恐怕都會生出厭煩之心,不會這般大方痛快,甚至——他們分明就是在懸崖邊走了一遭回來,險些就是萬劫不複。任荷茗望著她那欣悅贊賞的神情,只覺得心底一片冰冷,卻聽得鹹安帝笑道:“還叫陛下麼?”

任荷茗垂首:“謝母皇。”

陸恩儐瞧任荷茗一眼,任荷茗便知道要退下,臨出門前,不由得回首望向含笑批奏摺的鹹安帝,她著清素的玉色縷銀團雲如意暗紋圓領衫子,鬢邊垂著金絲和闐玉的重重流蘇,益發顯得人若皎潔輕雲般的棠梨君女,高高在上又寂寞孤清,她那在算計之中綻放的笑容,美到分寸絲毫不差,卻不知為何,竟令人覺得可憐。

親近的,疏遠的,枕邊的,膝下的,沒有一個不算計,也不認為會有一個不會算計她。這樣的人生,想一想便覺得累了,為人妻不予信,為人母不予慈,這樣可恨的人,說到底也是無比可憐。

終究,任荷茗出入宮門更加方便了許多,只不過薛檀走了,他又沒有了同齡的朋友,也只能偶爾去慈寧殿或會寧宮盡盡孝罷了。

定賢皇後走後的宮廷,並未就此沉寂。

定賢皇後生前身子不好,周太後又不喜歡過問世事,宮權早有一大半在忬貴君手中,如今鹹安帝雖沒有旨意令忬貴君主理六宮,但他憑藉手中本有的協理六宮之權和多年攢下的根基,也將宮中上下打理得風生水起,總歸眾人早就預設,連定賢皇後在時都要讓忬貴君三分,如今定賢皇後去了,忬貴君繼立皇後之位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例如戚惠君及許僖儐雖然是一宮之主,膝下又有皇女,但或是家世或是寵愛,各有硬傷,忬貴君便挑了他們做軟柿子,以定賢皇後喪期這幾處宮室卻開銷過大為由罰去一月月俸,小懲大戒,他們也只能遵從。

至於爭寵,閔才人算得上一枝獨秀,許是因為身為養子,在閔家時養就了別扭的性格,又或許早在入閔家之前便有過什麼經歷,受過了許多苦楚,早就擰了性子,總歸這位閔才人是個脾氣又怪又倔的人,偏偏鹹安帝就是願意寵著他,他提了一句幼年時曾吃一種野薯充饑,鹹安帝便命人從廣陵郡的山中找了來,移植在皇家菜莊百蔬園,甚至肯親嘗這種粗糙的食物,還給出了不錯的評價,連司稼寺都跟著上了心,便是忬貴君多年盛寵,一時之間也難攖其鋒芒。

雖然依陸恩儐所說,閔才人確是鹹安帝喜愛的那一類男子,然而任荷茗卻隱約覺得,閔才人是鹹安帝推出來的盾,眼下前朝後宮都為了後位隱隱而動,忬貴君自不必說,蕭定君以腿傷為由撤了自己的牌子對鹹安帝來說則是個方便,其餘有心於後位的君儐處她也不想應付,倒不如躲在出身卑微的新寵處清靜,如果能安撫連番受挫的閔家,就更加一舉兩得了——閔家這個養子送得,正如同瞌睡時遞來的枕頭,可見水準,無怪閔家摻雜在奪嫡之中,還能多年屹立不倒。

如此,無從從寵愛處下手,忬貴君若要繼立中宮,必要膝下的皇女得力,再者說了,繼立中宮本就是為了將自己所出的皇女抬得高些,這都是相輔相成的事兒。

恰巧去歲暖冬,又遭倒春寒,即便年初時盡力補救,北方許多地方還是遭了災,今歲的寒秋凜冬更是雪上加霜,眼看著是收成的時候了,卻一場寒霜打下來,將不少莊稼凍死在地裡,許多百姓恐要青黃不接,身陷饑荒難以熬過冬天,包括任荷茗的外祖母辛彥來在內的不少地方官員早早上了摺子請求開庫賑災。

戶部歷來是興陵郡王管轄,往年有這樣的事情都是派遣興陵郡王去,然而如今興陵郡王為定賢皇後守陵脫不開身,連戶部清算賑濟糧都是湘洙侯在辦,便要另擇一位皇女,鹹安帝自然有心將重任委於忬貴君所出的陽陵郡王——差事若辦得好,陽陵郡王便有望加封,到時忬貴君冊封皇後也顯得更加名正言順。

上回事後,薛鈺依言送了個名叫紫蘇的少年給任荷茗,紫蘇亦是與任荷茗差不多的身量臉型,相貌周正,生得一雙葡萄般的麗眼,也是蕭氏暗衛出身,懂得易容,且輕功極好,任荷茗素日裡翻牆就利索,如今更是如虎添翼——不過其實如今也用不大到,除了陪任荷茗爬上樹摘摘後院的棗子柿子,紫蘇陪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去逐精齋逛逛,反正天下沒有哪個男子是不喜歡閃閃發亮的珠寶的,貴眷們去珠寶店挑上幾個時辰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任荷茗便常常借這個由頭去見薛鈺。

這日薛鈺來時,身上的雀青裘都生了霜,一進來忙脫了去,烤過了火才走到任荷茗近前,任荷茗只耐心等著,待薛鈺走上前,將手中熱茶遞給她,她便靦腆一笑。

任荷茗同她共處一室,多少還是害羞,難免紅了臉,便開門見山地支開話題道:“北上賑災陛下已經定下人選了麼?你可想去?”

薛鈺微微無奈,但也並不在意任荷茗這番不解風情,反而耐心答道:“雖還未有明旨,但想來八九不離十了。我倒想去,但父儐即便得寵,卻沒有家世支撐,與定父君交好的武官在賑災一事上也說不上話,如此我在朝中無根無基,又哪裡壓得過蘇家。雖然若是定父君開口,母皇興許會給些面子,但卻不知會給定父君添怎樣的麻煩。再者說了,即便是定了我去,北地官員也未曾少了蘇家的門生,中間使些絆子,失去母皇寵信倒還在其次,受苦的只會是百姓。”

薛鈺說著,瑩白的指尖輕輕摩挲著厚釉青瓷的杯緣,一聲嘆息還未落下便霜花一般被溫熱的茶霧化去,抬起眼來,向著任荷茗平靜地微微一笑。

任荷茗輕聲安慰道:“若是蘇家門生多,為給陽陵郡王造勢,保一方百姓平安,倒也是好事。”

薛鈺並不看他,漆黑濃密的睫毛輕輕一閃,看向窗外肅殺的秋景:“是麼?可我總覺得心中不安。母皇在這個時候讓四姐去北境賑災,我總覺得不放心。我的封地蘭陵此回也受災不輕,我想…”

恰在此時,一隻灰色的鴿子從窗外飛入,停在窗欞上,歪頭看著她,而後輕柔地發出“咕咕”兩聲。薛鈺微微一頓,伸出手去,那鴿子便振翅飛來她手上,鮮紅的嗉囊微微顫動,看看任荷茗,複又發出“咕咕”兩聲,薛鈺指尖輕輕梳理鴿羽作為安撫,道:“這是鎮姊的鴿子…”

那鴿子足上綁了一個極精巧的竹筒,顯然不是尋常鴿子,而是通訊用的信鴿。

她從竹筒中抽出一張紙條,並不避諱地便在任荷茗面前展開,只見上面只寫了三個鐵畫簪花的小字:

——回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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